韶妃转过身,僵硬地收回手,任由眼泪流下来:“姜贵人言语不当以下犯上,罚跪一个时辰,不到时辰不许起来。”
说罢,她径直离开御花园扬长而去,身后的仪仗紧跟其后,独留下了姜雪漪主仆。
不远处在御花园洒扫修剪花朵的宫人频频往这看,却大气都不敢喘,姜雪漪捏着手里的帕子站直了身子,神色冷静得过分。
韶妃跋扈不讲理,扶霜早就气得脸色冰寒,忙起身扶着小主说着:“小主何须听她的在这跪!等见了陛下,岂还有她耍威风的地方!”
姜雪漪淡淡道:“跪,为何不跪。”
“她是妃位,惩处低阶嫔妃是合情合理。我若不跪,去找了陛下求情,旁人就算心里知道我受无妄之灾,也难免会觉得我恃宠生娇,不会同情。”
“可我若跪,那便是另一套说辞了。”
何况不跪,又怎么叫陛下怜惜,怎么叫陛下更恼了韶妃?
御花园的鹅卵石子路最是硌脚,膝盖放上去不过三五刻便痛得钻心。
从前陶贵人跪过,如今也轮到姜雪漪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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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殿内,沈璋寒撂下一本奏折觑向外头,左等右等也没瞧见姜雪漪的身影。
他昨夜说过今日要她来伺候笔墨,她不会不来。
“林威。”
沈璋寒眉眼冷淡,猜到了什么:“去看看姜贵人在哪儿,把她带过来见朕。”
第23章
姜贵人是陛下身边的新宠, 该来勤政殿的时间却没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被什么耽搁了,尤其还出了昨晚的事。
宫里嫔妃们风波不断, 林威察言观色, 立刻躬身应下,匆忙甩了拂尘领着宫人出去寻。
御花园后宫内最大最华丽的花园, 栽种了奇花异草无数,又连接东西六宫,南北两侧, 平时除了嫔妃们喜欢来逛逛之外, 来往经过的宫娥太监每日也不计其数。
当初荣修仪罚跪陶贵人在御花园便是打着折辱她再给个下马威的目的,如今韶妃罚跪姜雪漪也是这个主意。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被一群身份低贱的宫婢们千人瞧万人看丢人的劲儿, 才越是让她们心中愉悦。
辰时刚过, 巳时悄然已至。
今日天蓝风清,微风和煦,这会儿温度也渐渐升起来。太阳晒在人身上温热一片, 时不时便有一列宫娥的视线掠到姜雪漪主仆身上,又匆忙低着头离开。
姜雪漪神色平静,好看的眼睫微垂,正跪在御花园入口不远处的一条鹅卵石上。
她在这里已经跪了一刻钟,虽说时间并不算久, 可自小娇生惯养的肌肤哪里受得住坚硬的鹅卵石磋磨, 早就疼得钻骨头了。
但即便是膝盖已经痛得如同针刺,姜雪漪的神色依旧很平静, 看不出痛苦不堪,也看不出半分凄婉求饶的意思。
韶妃说让她跪一个时辰, 她算着时间是跪不满的。
就算陛下忘了她今日还要去勤政殿这回事,此处离凤仪宫不远,消息也迟早传到皇后耳朵里。
皇后有意招揽,现下不会不管她。
宫里的坏消息一向传的是最快的,不知是温柔本分的姜贵人被韶妃罚跪的消息太让人意外,还是她近日颇得圣眷惹人注意,没过多久陶贵人就闻着风来了。
陶贵人朝她步步走来,高傲的头颅扬起,足足绕着姜雪漪转了两圈,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姜雪漪,你也有今天。”
姜氏自从初次侍寝后就一直比她得宠,陛下还时有看望,反观自己,不仅短短数日得罪了宫里好几个高位,还被皇后处罚,她自问不论家世样貌都不输给姜雪漪,却一直被她压上一头,心里自然既不甘又不悦。
虽然昨日因为丹昭容之事她到现在还一肚子火无处宣泄,可对她来说,这世上再没有让她眼看着姜雪漪落魄更痛快的事了。
姜雪漪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陶贵人心中恼怒,冷哼一声,抬脚碾上了姜雪漪落地的裙摆:“当初我被荣修仪罚跪在御花园中,不知多少人背地里嘲笑,你也在其中吧?”
“如今风水轮流转,你觉得滋味如何?”
守护在小主身边的扶霜见状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她抬手去护自家小主,气得后槽牙紧咬:“陶贵人,还望你自重!”
“纵然我家小主被韶妃罚跪,却也由不得你在此折辱,若你不依不饶,奴婢这就告到皇后娘娘那去,请皇后娘娘做主!”
陶贵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脚尖却更用力:“本主一无初触犯宫规,二无对你家小主怎么样,不过是不慎踩到了她落在地上的裙摆罢了,皇后娘娘能怎么罚本主?”
以前在闺中时,每每相见都是无数人在场,人人都要端着千金的架子,绝不可能撕破脸皮,如今在宫里,她终于不必顾忌这些所谓的面子了。
陶贵人淡淡觑了眼静书,静书立刻上前将扶霜推到地上,斥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主子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凭你也敢这样对贵人说话!”
扶霜不防,身子一下被推到地上,掌心擦出一片红血印:“你们欺人太甚!”
“陶姝薇。”
姜雪漪淡淡喊出她的名字,却不曾睁眼看她,只是小心地将扶霜扶起来,拿出帕子将洇出的血迹轻轻蘸去,“自我们入宫后,我扪心自问一直对你多番忍让,处处宽容,可你却因为父辈的矛盾步步紧逼,不肯容人。”
她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她:“如今入了宫,你是要和我不死不休是吗?”
嘴角勾着愉悦笑容的陶贵人笑意微凝,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认识姜雪漪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姜雪漪的脸上看到除了笑容之外的表情。
平淡,冷静。
语气甚至毫无波澜,不带半点情绪,仿佛只是在问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陶姝薇隐隐感觉到,这回姜雪漪恐怕是真的生气了。
陶姝薇的心里莫名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慌张,然而下一瞬她就强硬的压下去了这点异样,骨子里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露出一星半点的怯,也绝不向她姜氏认输。
她同样回望过去,冰冷的扯唇:“难道你觉得,我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吗?”
沉默几个呼吸后,姜雪漪为扶霜包扎好手,挺直了腰背。
姜雪漪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哪怕是跪着,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风华。
“好,我知道了。”
说罢,她再也不曾和陶贵人说一句话。
看着她如此反应,陶贵人更加气急败坏。
然而她还没有接着说什么,南边的宫道口快步走出一列人,为首的那个正是陛下身边的大监——林威。
大监在这儿,那陛下是不是也在附近?
陶贵人眼睛一亮,立刻若无其事的收脚迎了上去,面上也带起笑:“大监怎么这会儿不在陛下身边,反而出来了?”
林威打眼一瞧是陶贵人,福身客客气气地行了礼:“给陶贵人请安,奴才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出来寻人呢。”
寻人?
陛下在勤政殿处置政务,听说以前也有得宠的嫔妃去侍奉笔墨,大监这会儿亲自出来接,必定是陛下想见哪个嫔妃了。
陶贵人的名牒重新挂回去以后还没有侍寝过,她如今在陛下面前也不算得脸,若能想想法子——
她有心和御前的人打好关系,便立刻从身上取出一个荷包,压低了声音:“不知陛下是要寻谁?”
“这些小小心意大监拿去喝茶,若日后能帮我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陶氏还有更多好处给你。”
林威眸光一闪,却伸手推拒了:“小主实在是太客气了,奴才在御前当差,凭的是陛下的心意,实在不敢妄自揣度。”
说罢,他错了一步,躬身道:“奴才要寻的人是姜贵人,就不打扰小主了。”
听清楚要找的人是谁后,陶贵人的脸色倏然变得有几分扭曲,攥紧了手中的荷包:“怎么又是她。”
初次侍寝后第二日陛下又去看她,一同用了早膳,往后也有点寝。昨日韶妃生辰,陛下非但不去陪韶妃,反而去绛雪阁,这才一夜过去,陛下又要她去侍奉笔墨。
姜雪漪到底有哪里好,陛下究竟为何这么喜欢她?
同样都是尚书嫡女,她自问容貌才情样样不差,从前在闺中便是姜雪漪美名远播,如今入了宫,为何连陛下也偏爱她?
陶贵人的脚入宫扎了根站在原地不肯走,眼角渐渐泛起红。
静书低着头劝:“大监都来了,小主还是快些走吧,姜贵人被你羞辱,等会儿见了陛下定然是要告状的。”
错开陶贵人往后一看,林威远远就看见姜贵人跪在鹅卵石上,心底暗道一声不好。
虽知道昨儿个陛下去了绛雪阁,韶妃心里恐怕不痛快,没想到她会这么忍耐不住,次日一早就罚了姜贵人,还正巧撞上陛下要见人的时候。
姜贵人最近颇得陛下心意,好端端的一个人昨儿还同陛下风花雪月的,今儿就跪了一遭被人羞辱,陛下的心里怎么能痛快,这不是把陛下越推越远吗!
他快步走到姜贵人身边,垂着眼皮子一瞧,一眼就看见姜贵人的裙摆灰扑扑的,沾了不少泥,连身侧宫女的手也包扎了起来。
“奴才给姜贵人请安,贵人怎么跪在这儿?快扶起来,陛下正等着见您呢。”
姜雪漪缓缓掀起眸看向林威,却没动,轻咬着下唇,声音微微有些颤,让人听了便觉得可怜:“韶妃娘娘让我跪足一个时辰。”
林威忙哎哟了一声,叫苦不迭,主动伸出手去搀扶:“陛下要见您,即便是皇后娘娘也得放人,何况是韶妃娘娘。是非对错,陛下自然会给小主一个说法的。”
“多谢大监。”
姜雪漪柔声道谢,搭着扶霜的手慢慢起身。然而她跪了许久,膝盖那层薄薄的皮肤一直硌在鹅卵石上,早麻木了,稍稍用一点力气就疼得撕心,人倒抽一口凉气,险些腿软倒在地上。
扶霜心疼得不行,眼眶当即蕴了泪:“小主还行吗?奴婢扶着您吧。”
姜雪漪紧紧握着扶霜的手,面色有些苍白,语气却轻轻柔柔,带着歉意:“都怪我身子弱,耽误了大监的差事。我稍稍歇一下就好,很快就能走了。”
林威瞧瞧四周,赶紧扶着姜贵人说道:“小主这是哪儿的话,奴才万不敢当。身后头有个凉亭,小主不如先去歇歇脚,待缓解一些再跟着奴才去见陛下,陛下如此宠爱您,定会体谅的。”
“多谢大监体恤。”
姜雪漪轻声说着,撑着扶霜的胳膊慢慢挪到凉亭内坐了下去。
地上的十二花神簪一片狼藉,连锦盒也被打翻滚落在旁边,她低眸静静的看着,红唇不易察觉的抿起。
这一幕落在林威眼里头,只觉得难怪——
难怪陛下如此喜欢姜贵人。
名门之仪,貌美才高,若仅仅如此便罢了,姜贵人的温柔涵养是刻在骨子里的,从不叫任何人心里不舒坦。
她哪怕不哭不闹,只稍稍一垂眼,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觉得亏待了她。
“扶霜,把这些好生收起来吧。”
姜雪漪的语气有些失落,“本就是陛下赏赐的,韶妃娘娘不要了,也该还给陛下。”
"是。"
片刻后,扶霜收拾好簪子,搀扶着姜雪漪缓缓起身,随林威一同去了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