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年少登基,生母出身低微,但并非自愿入宫,而是被先帝看中后,强行纳入后宫的。她起初十分得宠,陛下还曾为她在蓬莱岛上修建民宅供她居住,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失宠,先帝再也不曾问津。再后来先帝执意要大巡游,却在大巡游时遇魏国行刺,陛下就在那时流落民间,吃尽苦头,受尽欺凌……后来寻回宫后又沉寂多年,可以说是幼年坎坷十分不易。你父亲曾说此子心智极坚,可堪成材,如今登基为帝,更是对这个国君十分满意,尽力效忠。”
"可母亲站在女人的角度,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再看,却觉得并非如此。温润谦和恐怕是表象,敏感多疑,凉薄寡情才是根本,如此帝王,最在意的就是皇位。”
“你要牢牢记得陛下的底线,可以聪明,但别太聪明,千万别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太远,反而惹得陛下忌惮。”
“母亲入宫时间短,看不透陛下为何对你另眼相待。但母亲知道,一个人若格外喜欢什么,大多和幼时的经历有关系,越是缺的就越在意。”
“做特殊之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潋潋,帝王之心太深,你如今看起来风光无限,可焉知也走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去,刘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一直以来对陛下的了解空缺的那一部分,今时今日被母亲的话补齐了。
难怪陛下每年三月都常去蓬莱岛,也怪不得陛下雷雨夜时常梦魇,怪不得他分明皇子出身,却是如今这个性子。
“我知道了。”
姜雪漪抱住母亲,仍像小时候那样眷恋:“母亲待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
只有在家人面前,她才能真正的放下防备,完完整整的做自己。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陛下待她的心意并非全然是因为喜爱。
说到底,无非是她最合心意。
出身,容貌,性情,乃至她和陛下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都最合陛下的心意。
开心时风花雪月,心情压抑时还能全然接纳,抚慰心灵。
陛下在人前都要伪装自己,压抑自己去做一个万民敬仰,群臣信赖的好皇帝,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做回本我。
她的存在是旁人难以替代的,可正因难以替代,她的一举一动陛下都会看在眼里。
也正因陛下在意,才会担心自己在一人身上恩宠太多,若日久情深,会伤了自己。
所以这些日子里,尽管陛下从来没有过问过刘嫔和兰才人之事,待她一如往常的宠爱,可即便如此,姜雪漪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些许不同。
陛下虽然不曾询问,也似乎不介意,想必是知道姜雪漪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可纯才人的得宠,还是透露出一些信息。
纯才人和她同一年进宫,论家世和容貌都不算上乘,但她乖巧听话,单纯活泼,从来不争不抢,如同一张白纸。
陛下其实是不喜欢这样的类型的,就看晾了她一年没想起来便可见一斑,但为何突然就喜欢了?还赐封号为“纯”,里面并非没有寓意。
要不然,皇后怎么就特意提拔了纯才人和郑宝林。
不光她看出陛下忌惮刘嫔藏得太深,就连皇后也看得出来。
刘嫔已经被处罚,那她这个高官之女,同样从龙有功的姜氏,又马上临盆,凭什么不被陛下稍稍忌惮?
只是她还没有踩到陛下的底线,所以陛下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愿意装作一切都是兰才人和刘嫔的错。
毕竟情分还是有的,只是不及皇权要紧而已,所以她从不真的在意,也绝不可能让自己在意。
姜雪漪神色淡淡的,声音却轻松:“好了母亲,咱们说些开心的事,林威前不久不是才派人来知会过吗?说等会儿陛下会来咱们宫里陪着一道用晚膳,您还不如想想晚膳想用什么,让旎春和扶霜她们提前去尚食局知会一声。”
姜夫人笑道:“说起吃的,你最近胃口可是大了不少,衣裳每个月都要裁制新的,瞧瞧,胖了一圈呢。”
待产期就在这几日,她现在走路困难,行动时需要人扶着以免出现意外,又因为常日安心养胎,人不知不觉胖了一圈,身材反而比从前更丰盈了。
她原本就生得极美,怀孕后容颜未见减色,反而更显韵味,仿佛比之前更张开了些,眉眼舒展,一颦一笑摄人心魄。
姜雪漪低眉浅笑,准备撑着身子起身:“母亲可不许笑话我,我是一人吃两人补呢。”
谁知她刚开始动,下身便突然一抽,疼得眉头当场便紧皱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马上就是产期,孩子时不时就会在肚子里活动,姜雪漪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没想到这痛感越来越清晰,一阵一阵的,让她难以忍受:“母亲……”
姜夫人立刻上前扶住她,急声道:“潋潋!是不是觉得阵痛不适?恐怕是这会儿要生了!”
生产的恐惧从未如此清晰地席卷心头,姜雪漪第一次如此害怕,紧紧握住了自己母亲的手。
姜夫人陪在她身边,高声道:“快来人!棠贵嫔要临盆了,快去叫太医和侧殿的稳婆过来!”
旎春和扶霜面色均是一喜,即刻安排下去,灵犀宫内顿时如一锅滚水般沸腾起来,人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第103章
早生产前, 陛下就命人安排了长安里经验最老道的几位稳婆和太医随时候着,一有情况立刻上前侍奉,务必要保证母子皆安。
这会儿雪越下越大, 灵犀宫的宫人们愈发松懈不得, 连急匆匆走路的脚步都得格外留神,决不能摔跤耽误了主子。
几个贴身的宫女在姜夫人的提前安排下一早进入了状态, 四处打点安排,让底下的人快速动起来,又在床榻边备上吃食温水, 等着补充体力。
灵犀宫里二三十号人一下子紧张起来。
棠贵嫔生产的消息很快就在宫人的跑腿下传遍了各宫, 沈璋寒是率先得到消息的,他原本正在批折子,等着再过一会儿就去陪她用膳, 谁知竟已经要生了。
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过一遭, 他虽不能切身体会,可几个皇子公主出生时是何模样都看在眼里,一想到姜雪漪此时的痛苦难捱, 沈璋寒心中一沉。
“林威,”沈璋寒当下搁了奏折起身,疾步向外走,任由宫人小跑着上前将大氅披在身上,风雪落了满身, “备驾, 去灵犀宫。”
沈璋寒的御驾到灵犀宫门口时,正好遇到同样赶来的皇后和李婕妤, 都是来看望棠贵嫔的。
雪下的太大,路上难免滑, 平时只走两刻钟的路足足多了一刻钟才到,等待格外让人心灼。
沈璋寒抬手免了她们二人请安,迈步进灵犀宫内,刚一进庭院就见人影匆匆,面色凝重,女子生产总是令人揪心。
杨嫔和赵才人已经在侧殿候着了,见着陛下和皇后、李婕妤后立刻上来请安,随着入内坐在了下头。
皇后问:“雪大耽搁了时间,这会儿棠贵嫔如何了?”
位份较高的杨嫔颔首道:“稳婆和太医都已经在里头了,姜夫人陪着棠贵嫔,方才去问的时候说才开了两指,恐怕还有不短的时间要熬。”
皇后叹了口气:“棠贵嫔是头胎,恐怕会格外辛苦,本宫命人带来了最好的参,等会儿让人送进去,看看用不用得上。”
身侧的李婕妤看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忙说:“棠贵嫔是有福气之人,定会平安产子的。太医之前不是还说了,棠贵嫔胎气稳固,母子俱安,应该不会出现意外的。”
杨嫔瞧了眼李婕妤,没说话。
自打刘嫔和兰才人被陛下处罚后,陛下就有意让人辅佐着皇后处理后宫,不管是地位还是资历,她和李婕妤都是人选。
这些日子跟着皇后娘娘学着看账簿,学习宫闱琐事,虽说陛下还未定下协理后宫之人究竟是谁,也未曾放权下来,可让她们两人学习本来就是一种讯号,宫里的人现在谁看她们不恭谨客气。
杨嫔更稳重,事事低调不喜张扬,可李婕妤一直老实本分,也无甚宠爱,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香油饽饽,惶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动不动就往凤仪宫跑,不知有多巴结。
原本在这件事以前,杨嫔也对皇后是毕恭毕敬的,可现在有人更谄媚,杨嫔又和棠贵嫔走得更近,反而不愿意跟她一般做派,哈巴狗似的讨好皇后了。
再说,皇后是什么人,还能不清楚谁几斤几两重?宫里局势瞬息万变,李婕妤这样巴结她,忠心是有了,却没能耐,能走得多远。
等棠贵嫔生下孩子,宫里的高位就只有丹妃、荣昭仪和棠贵嫔。
棠贵嫔是何等聪慧有能力,又有家世和宠爱撑着,早就成长到皇后一不留神就控制不住的地位了,而今皇后最忌惮谁是显而易见的事。
杨嫔看得透彻,两边都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多偏向。
侧殿内暗流涌动,沈璋寒的心思却都在姜雪漪身上。
东偏殿的侧殿距离姜雪漪生产的寝殿虽不在同一处,可离得不远,在侧殿内隐隐能听到她那里的声音。
一阵阵传来的痛吟,不用想也知道她此时承受着多少痛苦。
沈璋寒不是第一次有孩子,也不是第一次等候子嗣降生,可能让他真正在意,心情能够这般难以言喻的,还是第一次。
不论如何,她的存在始终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大雪纷飞,屋内却温暖如春。
沈璋寒站在窗前,抬手将窗子推开半扇,任由冷风吹过。寒冷能让人镇定,将他的焦躁心绪缓缓抚平,雪花落在身上,窗前,庭院内刚铲除的道路再度覆上一层厚厚的白。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今天是个好日子。
时间缓缓推移,赵才人冷得下意识缩了缩手。
沈璋寒和姜雪漪都是不怎么怕冷的人,不喜欢炭盆供得太热,可皇后等人却不是。
这会儿陛下将窗子打开,屋内刚蓄的暖气就被冷风吹了个透彻,她们都觉得冷,可凭谁也不敢多言。
谁能看不出来呢?
陛下担心棠贵嫔生产不顺,焦灼不安难以平静,这才需要开窗吹冷风来维持镇定。她们这些人,冷就冷一些,哪儿有陛下的感受重要。
皇后微微仰头看着陛下的背影,不自觉握紧了掌心的手炉。
当初她生灵安的时候,陛下可曾像今日这般担心过么。
虽说陛下待她一直很好,皇后该有的宽容,体面,赏赐,恩典,样样不缺。但近日来她总是觉得很不安,总觉得她平稳的人生会出现什么变故,让她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思量。
陛下如此宠爱棠贵嫔,若她生下一个皇子,陛下会如何?
刘氏,喻氏如今还未恢复元气,又起来一个她从前看重的棠贵嫔,恐怕今日就要晋主位了,皇后不得不慎重。
寝殿内,姜雪漪的头胎生得艰难,光是开宫口都花了近一个时辰,疼得她脸色发白,浑身都被汗水和热水浸透了。
眼前的帷幔痛到几乎重影,她纤细的脆弱的肚皮都好像要被这个孩子撑破似的,下身痛得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感觉。
母亲一直在旁边含泪陪着她,稳婆教她如何呼吸用力,就在姜雪漪都以为自己要昏迷的时候,稳婆扒着她的腿喜道:“宫口开的很好,一切顺利!孩子的头马上就要出来了!”
耳边的各种声音不断回响在耳边,姜雪漪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太医在帷幔外的说话声,母亲身侧的鼓励和陪伴,稳婆不停说着吸气吐气,痛苦和生子的难堪将她席卷,姜雪漪死死攥着床绳用力,甚至分不清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这段时间煎熬到好似经历了几天几夜,在她都以为自己要力竭的时候,终于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孩子出世了。
稳婆立刻检生,让殿内众人看到孩子的性别,喜出望外的高喊道:“是个皇子!”
姜夫人欣喜地落下泪来,轻轻抱住姜雪漪的头呜咽道:“熬过来了,潋潋,是个男孩。”
姜雪漪静静地看着稳婆手中的婴孩,母爱如温柔的海浪涌上心头,好似刚刚承受的一切痛苦跟他相比都微不足道。
这是她的孩子。
旎春和扶霜欢喜地快要疯了,忙按着太医指示安顿好主子,等稳婆们处理好脐带,将孩子在干净的热水轻轻擦拭,用柔软的绸被包裹起来,才能送到陛下面前去看。
棠贵嫔生子是大事,太后也在陛下之后赶来,同皇帝一起等候。
寝殿内响亮的哭声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直到报喜的稳婆抱着孩子过来笑眯了眼,才屏息凝神听她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棠贵嫔平安生下小皇子,母子皆安!”
棠贵嫔生下了陛下的三皇子。
沈璋寒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在听到姜雪漪平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后,第一反应不是先看孩子,而是想去看看她。
但稳婆抱着孩子站在他的跟前,笑着说:“贵嫔主子这会儿正在擦身清理,陛下不宜太早过去,小皇子生得可爱,您可要抱抱?”
沈璋寒这才停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