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去跟范公公打声招呼,让他在宫里照应一些。”
御前大太监范德才,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的掌舵人之一,连喻皇后、龚贤妃都要礼让三分的人。有他照应,可保季绾进退自如。
金秋将至,梧桐落叶,飘落旋舞。宫廷甬道两侧,涓人低头洒扫,偌大宫阙可闻风吹枝叶飒飒声。
季绾随春桃步入戒备森严的宫门,无意瞧见两道身影自宫门走出,后面跟着两排东宫侍卫。
两拨人相对而行。
在宫里谨慎驶得万年船,季绾是想目不斜视,却太过熟悉那道高挑身影,不禁慢了步子。
同样远远瞧见她的沈栩慢了下来,目光黏在她的身上。
短短几十日,谈婚论嫁的男女,在巍峨的宫阙相遇,成了陌路人。或许经年后会顶峰相见,也或许会有一方黯然离场。
送沈栩出宫的馥宁公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扬起逐烟眉,“那女子是何人?”
沈栩收回视线,“不认识。”
“不认识还盯着人家瞧?”
馥宁公主换下男装,穿了一身华丽长裙,发髻高耸,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栩没回应,步子飞快,在与季绾擦肩时,未打招呼。
馥宁公主小跑着追上去,腰间的银鞭流苏一晃一晃。
季绾随春桃行礼,听春桃唤那女子“馥宁公主”。
蔡恬霜小声提醒了一句,遇见的这位是皇室行四的公主,乃皇后所出,喜欢刑具,发脾气会去兵马司大牢发泄。
春桃也小声提醒道:“德妃娘娘曾被这小祖宗气到郁结。姑娘切记,见之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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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沈家,季绾打算先去婆母那里打个照面,走进正房穿堂时,见曹蓉和潘胭正在烧饭,虽说是两人合力,实则是潘胭一人在出力,曹蓉坐在门口马扎上优哉游哉嗑着瓜子。
见季绾走来,曹蓉点头一笑,从巴结讨好变得“敬”而远之,但不会像大嫂那样硬碰硬,最多背地里说几句风凉话,明面上过得去。
潘胭对着门外扬扬下巴,“绾儿回来了。”
书香门第出身的她,即便命运坎坷,待人接物仍是恭敬客气。
季绾唤了声“二嫂、三嫂”,先去屋里陪乔氏说话儿,随后出来净手,给潘胭打起下手。
曹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翘着小腿摇蒲扇,若有所思地盯着季绾忙碌的身影,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
傍晚,君晟回来后,将两份房契递给季绾。
季绾欣喜,让蔡恬霜将房契送去廖家,叮嘱她务必交到廖娇娇手上,至于债主要如何追债,那是鲁康洪该考虑的问题。
君晟注意到少女踟躇在旁,意味深长地挑起剑眉,步上新房二楼,推开窗子,“要替他们答谢我?”
站在后院的季绾仰起脸,仔细想了想,提裙跑上二楼,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谁知,君晟却不买账,“诚意不够。”
“怎样才算有诚意?”
“没想好,先欠着吧。”
“别,容我想想。”
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躺椅,季绾拉住他的衣袖,牵引着向那边走去,纤细的手只敢攥住他的袖角。
“来。”
被牵住衣袖,君晟顺着力道迈开步子,在季绾的“安排”下,坐到躺椅上,又顺着她的意思躺下。
季绾站在椅背后,双手按住他的侧额,温声细语地献起殷勤,“每日为朝事操劳,一定很累吧,我替你揉揉。嗯,闭眼。”
说着,轻轻捂住他的双眼,无意感受到睫羽划过掌心的痒感。
季绾趁机打量,被捂住眉眼的男人,鼻子轮廓更显挺立隆正,像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往下的唇薄而色淡,给人以寡情淡漠的感觉,可向上扬起时又尽显风流,衬得人俊逸非凡。
忽然,男人问道:“不开始吗?”
“......马上。”
意识到自己在窥视男人的容貌,季绾做贼似的撇了撇头,立即替他按揉起侧额,力道偏重,投入十二分的注意力,细致观察着男人的反应,见他从微蹙眉心到眉宇舒展,不由露出笑意,“力道可行?”
君晟没有回答,不知是否睡着了。
季绾继续按揉,一刻钟后刚要收回手,却被握住两只腕子。
“继续。”
季绾不自在地向回抽手,解释道:“不适宜久按,一刻钟刚好。”
感受到女子细细的小臂自掌心抽离,君晟蓦地握住她的一双小手,“继续。”
掌心摩擦的瞬间,一温一凉,不知刺激了谁的心跳。
一双手被男人的大掌包裹,拇指指腹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季绾有些无措地讷讷开口,“好,你先放手。”
女子的指腹再度落下,从攒竹、四白、到迎香穴,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君晟闭目,胸膛震动有声,“我明日要与顺天府尹巡察大兴县的案件,需要三、五日左右。”
季绾揉得手臂发酸,却任劳任怨没有偷懒,“好,家中事不必牵挂。”
“辛苦。”
知他说的是料理家事,而非按摩,手指快要抽筋的季绾板着小脸,煞有其事道:“不辛苦,我一点儿不辛苦。”
即便没有睁开眼去瞧,也能从语气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闭目的男人仍没有喊停,“压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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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窗外雨丝片片,季绾更衣后坐在床边绞发,思忖着要不要再试试无需拨浪鼓的陪伴独自入眠。
想了想,她拿出拨浪鼓细细抚摸,满眼温柔。
泛旧的小玩意儿,在她这里,千金不换。
可最终,还是被她放进床柜里。
做好心理上的自我疏导,她掀开被子躺进去,板板正正仰躺,十指交缠覆在小腹上,可直至漏尽更阑,也无睡意。
辗转须臾,听到窗外闷雷滚滚。
季绾胆子不算小,唯独惧怕打雷,她翻身趴在枕头上,下巴枕着小臂,犹豫片刻,打算下楼去叫蔡恬霜上来陪自己。
可刚走到旋梯口,就见书房门前倚着的人。
“还没睡......?”
君晟身穿雪白中衣,肩头披着件外衫,墨发半绾,丝丝缕缕搭在肩头,在银芒电闪中,褪去清雅,如墨夜中的魅,瑰容昳貌。
他问:“去做什么?”
没好意思承认自己胆子小怕雷电,季绾讪讪道:“我睡不着,去找恬霜说说话儿。”
君晟稍一点头,目视女子步下旋梯,又悻悻然折返回来。
蔡小夫子被熟识的人戏称为街溜子,贪玩得很,时常在夜里走街串巷,这会儿不知跑去哪里,还未回来。而馨芝忙碌一个白日,在沈家当牛做马,季绾不忍打扰她休息。
对上君晟的视线,季绾故作镇定,“夜深了,大人还要起早,安置吧。”
怎料,君晟却淡笑了声,戳破了她的窘迫,“你怕雷电。”
俗话说,揭人不揭短,季绾不但被揭短,还被“嘲笑”。
少女不禁睨了一眼,转身走向东卧。
笑什么笑。
难得在季绾身上感受到娇蛮,君晟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随后提步跟上前,走进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喜房。
没想到他会跟进来,季绾有些防备,但更多的是无措。
这本就是他们的房间,她没理由逐客。可,名义上的夫妻私下里同处一室,也于理不合。
“大人有事吗?”
“注意称呼。”
季绾抿抿唇,看着君晟勾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抱臂合眼。
似打算无声的......陪伴。
季绾愣在原地,领会到他的好意,微微蹙眉,遽然,一道惊雷划过夜幕,炸开在天际。
轰隆作响。
季绾没再拒绝这份好意,坐在床上踢掉绣鞋,用被子将自己包裹成粽子。
时辰一点点流逝,二人静谧无言,还是君晟打破沉默,淡淡问道:“打算干坐到雨停雷歇?”
闭目的男人睁开眼帘,桃花眼被紫电映亮眼尾,妖冶得过了头,且坐姿端正,令人赏心悦目。
季绾不能免俗,多觑了几眼。
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比君晟更为俊美的男子。
但也单单是对男子皮、骨之相的欣赏。
“我睡不着。”说着,她拿出拨浪鼓捧在手里,笑着解释道,“需要这个伴睡。”
君晟仍保持着端坐,从她手里抽出拨浪鼓,捻转在指尖。
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睡吧。”
季绾凝着他修长的指骨,听着咚咚的声响,不知为何,莫名心安,她拥着被子躺在床上,没好意思放下床帐,面朝里,闭上眼。
许是身旁的男子太过端方,难以与卑劣挂钩,季绾暂时卸去心防,很快入眠。
均匀的呼吸,轻拂卷翘的睫毛,纤细的背影,映入男人的眼底。
君晟放下拨浪鼓,弯腰看向侧躺的女子,发现她将一只脚踢踹出被子。
那只小脚还不及他的手掌长,握在手里细腻光滑,宛若羊脂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