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是无凭检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个尾调上扬,一个语气平平。
二皇子和喻小国舅同时看向另一端走来的浩荡人马。
季绾站在窃窃私语的人群中,一眼瞧见队伍最前头的男子。
君晟身穿绯红官袍,发束乌纱中,比平日多了几分庄严,如天上月,圣洁不可亵渎。
二十有三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天子近臣,放眼整个大鄞,独此一人。
见着君晟,二皇子更为头胀,不等他问询对方的来由,喻小国舅率先笑问了声:“送交刑部的案子,通政司要插手?”
若不打算插手,怎会有如此阵仗。
君晟视线一扫,在一处定格,随后看向意图搬运尸身的刑部力士。
“案子由大理寺和通政司共同接手,闲杂人等退离。”
喻小国舅最烦君晟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驱马靠近,忍着刺鼻的气味问道:“凭什么?”
刑部力士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君晟没有正面理会喻小国舅,吩咐信得过的仵作准备验尸事宜,并燃烧起苍术和皂角①,“这具尸首可能与宛平县的一桩失踪案有关,本官作为宛平县巡察,立案验尸,有何不妥?”
“无凭检验!”
“验了才知。”
刑部的官员立即捂着口鼻上前打圆场,“恐有秽气伤身,小国舅还是暂且退离到人群那边吧。”
味道冲击嗅觉,难以忍受,喻小国舅拉着长脸退离开。
君晟抬手,示意仵作等人上前。
有君晟亲自来控场,周遭渐渐安静下来,不少人吓得捂住眼睛。
季绾没有离开,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大理寺仵作对腐尸的检验,虽距离远,但勉强看得清楚,直到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从一片绯红衣料上抬眸,季绾福福身子,疏离客气,“见过君大人。”
君晟挨着她站定,“不怕?”
“民女从医。”
看她不像在假装淡然,君晟抱臂看向枯井那边,“可有验尸的经验?”
季绾侧头看他,烈日灼灼,眼前的人却清清爽爽,不见汗液,“民女愚见,正值盛夏,尸体外观虽腐烂严重,露出骸骨,但应未超出一个月,当然,还要考虑死者生前的年岁、体态等,民女是外行,经验不足,瞧不出太多端倪,献丑了。”
君晟没有否定她的推断,“隔行如隔山,再者,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坦荡的暧昧令季绾哑然,她慢慢挪动步子,站到了季渊的一侧。
被夹在中间的少年仍板着脸,含怒瞪着与刑部官员们谈笑风生的二皇子。
君晟余光注意到少年脸上的两条红痕,一深一浅,看样子像是用什么抽出的血痕,力道不轻不重。
季砚墨是讼师,寻常百姓是不敢轻易招惹讼师之子的。
“何人伤的你?”
低沉的声音平静平缓,却让少年为之诧异,没有想到除了家人,还有人会关心他。
因哑症,他没有玩伴,很少外出走动,体会不到陌生人的关切。
他又瞪向二皇子。
君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叶知秋。
早在赶来的路上,就已得知是季渊报的案。二皇子是柳明私塾的老板,又最厌麻烦,想必为了泄愤,出手教训了自作主张前去报官的少年。
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君晟又看向枯井那边。
仵作等人开始冲洗尸首,须臾,其中一人将复检的结果呈给君晟,“禀大人,死者十岁左右,尸身虽腐烂严重、头发脱落,但一对虎牙保留完整,与宛平县失踪的学童对得上。左额有还一处未腐烂的皮下血肿①,应是致命伤所在。”
“额骨可碎裂严重?”
“并未。”
君晟接过薄册查看,若有所思。
喻小国舅忍不住道,“一处血肿,能说明什么?还得归为无凭检验。”
“说明是谋杀。”君晟越过众人,走向自己的马匹,“陌寒,即刻前往宛平县接那对夫妻入城,凭衣物、佩饰认子。”
“诺!”
二皇子叹道:“君大人巡察地方半月,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回朝还要处理案子,可别累虚脱了,也不知昨晚下榻在哪里,是否住得舒坦。”
“殿下身为皇子,住在宫里。同理,微臣为人子,合该住在沈家
。”
二皇子僵住上扬的嘴角,皇子在十三岁即可行弱冠礼,深受帝宠的,会得到建在宫外的府邸。君晟此话,并非自嘲,而是极深的讽刺,讽刺他至今没有自己的府邸,不得不与皇弟们挤在同一屋檐下。
“大人的嘴,毒得很。”
“谬赞。”君晟一扬马鞭,绝尘而去,鞭身飞扬,甩在了二皇子的侧脸上。
“嘶”了一声,二皇子捂脸后退。
虽只是轻扫了下,还是火辣辣的。
陌寒躬身,“大人非有意,还望二殿下勿怪。”
“滚!”
**
柳明私塾暂时被封,季绾带弟弟回到医馆。
少年明明很委屈,却安静地泡了个药浴,随后坐在外间的木桌前捣草药。
季绾从隔壁的廖家铺子回来,将一碗盛满荔枝杨梅的凉饮摆在少年面前,“廖姐姐亲手为你做的,尝尝合不合口味。”
季渊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不在焉的。
季绾失笑,“有话想说吗?”
弟弟不会讲话,性子敏感,不善表达,多数时候需要季绾来开解,可她清楚弟弟只是孤独,而非孤僻。
沧桑世道,对一个残缺的人而言更为艰难。
季渊知道姐姐一直都懂他,就更不愿给姐姐添麻烦,他低头吃荔枝,腮帮鼓鼓:适才君大人替我出了气。
他比划着手语,一脸认真。
想起君晟恰到好处的一记“报复”,抽得二皇子不明所以,季绾也觉解气,更多的却是不解,不解君晟为何要维护他们姐弟。
出于义气吗?
可他们并无深交。
那是因为婚约?
季渊又比划道:姐,我不想回柳明私塾了。
“那你还想读书吗?”
季渊:想。
季绾点点头,换个环境也好,弟弟在柳明私塾一直很压抑,她都看在眼里。
可合适的私塾并不好寻觅。
盛夏多变,时而小雨,时而晴。
落日熔金,金灿灿的水光跳跃在油润的青石路面上,悠悠,脉脉,绵绵。
将医馆交给母亲,季绾背起药箱去往沈家。
路上积水,沾湿绣鞋,季绾步履轻盈,没在意小的细节。自十岁随爹娘搬来京城,颇得沈家婶子照顾,投桃报李,没必要因为沈栩,断了与沈家的往来。
抵达沈家时,炊烟袅袅,香气飘巷,今日掌勺的是三郎的遗孀潘胭,一位没落门第的小姐。
四年前,沈三郎病逝,怀胎九月的潘胭悲痛万分,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女,取名沈茹茹,小家伙争气,如今被养得白白胖胖。
一见季绾进门,沈茹茹扭着小身躯迎上前,抱住女子的腿,“绾姨。”
季绾蹲下来掐掐女娃娃的脸蛋,从袖子里摸出三块廖家铺子自制的糖果。
没等沈茹茹欢喜,手里的糖果就被人夺走一块。
紧接着,是二郎媳妇曹蓉的叫骂声:“沈二宝,让你爹瞧见,非打得你屁股开花不可!”
沈茹茹的堂哥沈二宝抓着糖果跑远,笑嘻嘻的甚是调皮。
曹蓉懒得搭理儿子,朝季绾盈盈走来,“绾儿来了。”
沈二郎是廪生,秀才中的佼佼者,可为参加县试、府试、院试的童生作保,本该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可京城人才济济,就显得不那么出众了,但仍是沈家的门面。
曹蓉也随之成了掌家媳。
以致大郎媳妇时常“拈酸”,埋怨公婆偏心,只看重功名,坏了家规。
季绾站起身,稍作点头,一贯的客气疏离。
听见动静,掌勺的潘胭掀帘子走出灶房,用围裙擦了擦手,“饭菜一会儿就好,绾儿在家里用饭吧。”
季绾边往正房走,边婉拒道:“不了,我为婶子施一副针就回去。”
“多副碗筷的事。”
曹蓉也跟着挽客,“后院的新房建好了,吃过饭,嫂子带你去瞧瞧。”
新房?
季绾顿住步子,不解地回眸。
曹蓉笑开,柳眉弯弯,推开穿堂的后门,指向后院东北角的二层小楼,“这是爹娘自掏腰包,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算在聘礼之外的。”
这是季绾始料未及的。
一座小阁楼,足以用光老两口的积攒。是恐怠慢了君晟,还是打定主意不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