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知道姑娘的意思,虞氏总归是大姑娘的婆母,不能闹得太难看,彼此有个台阶下就算了。
谁知朝华递了台阶,虞家姑娘却没下,那盏茶她没接。
座中个个姑娘都是人精,容家女已经有意修好退了一步,她自己站着不下来,那谁还愿意再给她台阶。
等叶子戏打到一半时,虞家姑娘就离开花厅,说是到寿花堂去看她姐姐了。
座中不知谁笑了一声:“告状去了罢?”
这一声混在叫花叫索子的热闹声里,很快就被揭过去不提。
玩到最后要用饭了,令舒身前的棋子叠成三座山,她把“小山”一推:“今儿我已经得了各家姐姐们的赏赐,这些就算啦!”
今日容家女孩已经出了风头,玩过乐过就好,哪能再跟她们算钱?
承恩侯家的女孩拉着令舒:“下回我家里摆宴,我给你发帖子,你可一定得来给我当军师!”
令舒也不客气:“成啊,我给你当军师,输了赢了咱们都拆账。”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到告辞时已经论起闺名,说定了元宵节大家都要去永安伯家里赴宴。
回去的车上,楚氏极满意,忍不住骄傲起来:“我就说咱们家女孩儿,到哪都差不了。”说着还含笑看了朝华一眼。
这不,乌将军夫人话里话外都在向她打听朝华。
朝华道:“只是后半程虞家姑娘没出来,也不知忠义侯夫人会不会为难姐姐。”
说到虞氏,楚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要说誉王誉王妃的不着调是京中人人都喜见的,那虞氏的不着调就真的叫人头疼。
哪有宴席开到一半,主家躲起来的?
“这样……也是件好事。”楚氏缓缓吸了口气,“往后要闹出什么,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杆秤。”
朝华诧异:“难道忠义侯还想换世子?”
马车行在长安街上,长道宽阔平直,楚氏鬓边珠钗随着车轮转动轻晃:“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楚氏与忠义侯先夫人蒋氏有交情,不知蒋氏在地下看着恩爱丈夫不仅把她忘到脑后,还想将世子之位给后妻生的小儿子,心里会作何想。
人死情消,也没法想。
马车驶到容府门前,与一辆青布油车擦肩而过。
朝华正掀起车帘看向容府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就见那辆小车车帘轻晃,车后垒着几个箱子,箱子上还堆着几个包裹。
令舒奇道:“这么晚了,是哪家的亲戚上门打秋风了?”
楚氏没开口,朝华却倏地看向她,又飞快掀起帘角探出车窗看了眼那辆青布车。
那车里,坐着永秀。
楚氏看朝华明白了,轻叹一声:“是她自己央求你们祖母放她去太清观为祖先修冥福。”老太太都不认永秀是容家人,修的又是谁的冥福?
老太太本想再看她几年,等事过境迁,便将她远远发嫁了,从此家中就当再没这一号人。
谁知,永秀会自请去修道。
令舒听到这句也明白过来,知道那车上的人是永秀,她粉面苍白,抿唇落泪:“糊涂!真是糊涂!”
朝华微张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惘然望着那辆青布车,与她们这一辆渐行渐远,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第112章 没回
华枝春/怀愫
容府整个宅园分隔成三处, 三处院落又都围绕容老太太的顾恩堂,朝华住在三房的簌爽斋内。
屋中只留一粟孤灯, 灯火投到屋外,照着檐下冰棱又反映回来,窗台墙上仿佛落着一块块冰影。
甘棠捧盒掀帘进来,悄步走到朝华身边。
“姑娘,我去瞧了,五姑娘把南边带来的箱笼都留下了……”角院中的厢房内垒着十好几只樟木箱,那是专为了装嫁妆打的箱子, 箱上都贴了封条, 桌上还有一份清单。
原本预备要给五姑娘的嫁妆, 她全没带走。
甘棠心中慨叹, 罗姨娘为着五姑娘那样搂钱, 主意都打到了三姑娘的嫁妆银子上, 可五姑娘终究一文也没带走。
“五姑娘本来一个人也不想带的, 百灵非要跟着去,她们俩也就带了些随身衣物被褥,还有老太太给的米面炭火。”
朝华闻言抬眸。
甘棠将手中盒子搁到桌上:“这里头是清单, 珊瑚姐姐说老太太吩咐过, 三房的东西还归三房, 明儿让我带人去收点。”
朝华依旧没开口。
甘棠知道姑娘心里不好受, 劝慰道:“姑娘也宽宽心, 五姑娘是……是自知身份, 不想再……”
不想再没名没脸的住在容家, 享受容家供给的衣食。
朝华终于开口了:“你去惟绿轩, 问问令舒那边何时给永秀送东西。”令舒必要悄悄去给永秀送银两衣裳的。
北边的冷与南边可不一样,腊月未过, 滴水成冰,永秀是暖棚子里开出来的花,突然出去怎么经得住。
她是罗氏的女儿,可她不该为母罪而死。
“是。”甘棠垂眉应声,猜测着姑娘的心意问,“那,四姑娘给多少,咱们也跟着添多少?”
半晌都没有声音,甘棠点头:“我知道了。”
刚要退出帘外,就听朝华叫住她。
朝华喉口仿佛絮了团棉花,清了清嗓子,依旧喑哑:“沈聿,是不是在余杭会馆?”
甘棠已经久未从姑娘口中听到沈公子的名字了,她不忍去看姑娘的脸色,只答道:“听说进京赶考的学子大多都住在会馆里。”
沈公子是余杭举子中的头名,商会捧他且来不及,哪会让他宿在外头的客栈,必是好吃好喝留在会馆里。
朝华颔首,伸手打开了桌上墨盒。
屋中无人时也暖炭也不断,墨盒中并不结冻,取一枝狼毫,铺开素纸。
永秀的事,该告诉他一眼。
甘棠见姑娘要写信,又给添上一盏灯,灯烛冰棱将投出许多碎影,朝华在这些影子的中间将短信写了一遍又一遍。
等甘棠早上来取信时,就见案上压着一封薄信,炭盆中堆着许多纸灰。
也不知这么一封薄信姑娘昨夜写了多久。
她装作不知,也不问姑娘是什么时候睡的,只禀报道:“昨儿夜里我去了四姑娘那儿,水竹松节翻箱倒柜的找毛料皮子,应当是想给五姑娘送去的。”
四姑娘哭得眼睛通红,小丫头到院外栏杆下捧了雪来给四姑娘冰眼睛。
“我同四姑娘说了,请她一并把银子带去。”
芸苓提了食盒进来,掀开食盒捧出个梅花盅,芸苓小声道:“厨房送了绿萼燕窝粥来,绿萼是昨儿夫人那边送来的,说是房中日日烧炭容易燥热,让姑娘也好清清火。”
朝华大概猜到这花是真娘亲手收的,燕窝粥中搁足了糖,闻着就香甜,她捧起来小口喝着。
甘棠看她眉间松了,也跟着神色一松:“昨儿我出惟绿轩的院门就碰见了周姨娘,周姨娘说六姑娘也有东西想带给五姑娘。”
周姨娘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她在容家多年,不该打听的事绝不会打听,哪怕容老太太对永秀的处置叫人瞠目,她也不敢多说半句。
不问令舒,反而先问甘棠,是怕朝华知道了不高兴。
“我请周姨娘放心,尽可送去。”
朝华轻应一声,看向桌上的信:“这信,请纪叔亲自送去。”
……
沈聿在普照寺中住了七八日,楚六应约来了,徐年却迟迟没来。
倒也得亏楚六来了,他一来,楚家派了两三辆车跟来。
把禅房修整一新,窗户换了厚明纸,薄被换成厚锦被。再将火炕一通,屋子里烧得暖暖和和的。
外间山上还积着厚雪,松枝上结着冰棱,屋里能穿单衫不说,还得给窗户开道缝好多透透气儿。
楚六手握松枝,扒拉着炭盆里的烤红薯,问沈聿:“沈兄,这算是烤好了没有?”
沈兄手中握书,翻过一页:“没有。”
楚六便又老老实实把松叶松针盖上,他在山上住倒住得惯,毕竟现在整间禅房都跟原来大不一样。
墙上挂着文昌文曲,屋外贴着大红对联,书桌书架笔墨纸砚全是一式两份,比他们在万松书院的学舍还更宽敞更清净。
跟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写的,深山古寺破庙苦书生,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有一样不比家里,庙里得吃素,头天来时楚六还说年节里吃的油大,正好清一清胃,不过七八日的功夫,闻红薯都觉得香。
楚六正扒拉炭火,白菘叩响了门:“公子,有人找。”
沈聿搁下书,走到窗前一看,就见老松下是容家姓纪的管事。
当时放定走大小礼都是这位管事出面,沈聿心如鼓擂,套上衣袍出门,楚六还问:“是谁?又是会馆那些人?你都躲到山上来了,还不消停呢?”
沈聿没有答话,径直出门,踩着薄冰几乎是小跑到树下:“纪管事。”
纪恒拱手作揖:“沈公子。”
他先去了余杭会馆,会馆中的小伙计冯四告诉他,沈公子年前就跑山上普照寺读书去了。
破费了一点碎银,冯四还告诉纪恒,会馆中相中了沈公子,想说回家当女婿的老爷们太多,沈公子只好避出去了。
沈聿还施一礼:“纪管事,不知纪管事来是为何事?”
沈聿每日除在了房中读书作文章之外,还会去普照寺偏殿打坐背书,偏殿清寂,冷风吹得人灵台清明,越到中夜越是清醒。
可偏偏就是在那样清醒的时刻,面向古佛供台和供台上他每日点起的一支清香时,沈聿会暗暗生出一点炽心,期盼有一日朝朝能回心转意。
也许她能想通,也许她能放下,不论如何补偿她都可,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
纪恒打小就是按豪门管事的规格来教导的,文人诗词他没读过几首,以前侍候大姑娘时偶尔听到两句还要回去查书。
但偏偏此刻,他明白沈聿眼中那骤然亮起的火星是为了什么。
纪恒捧出书信:“沈公子,这是姑娘给你的信。”
沈聿心头不住急跳,他出来时手脚分明都是暖和的,听到这句,却觉得四肢血液都向心而去,手指一片冰凉。
“容姑娘……是为何事写信?”薄纸一张,接过去却不敢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