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虽颤,但手却极稳。
全套针施过,真娘满身大汗,朝华又替她穿上衣裳,还将她送到床上。
“等药效散了她就会醒。”净尘师太擦着手叮嘱道,“这只是头回施针,她夜里会发梦,梦中也许会啼哭、惊惶或梦呓,莫要叫醒她,点上一支安神香,让她梦得更深些。”
真娘睡中做起了长梦,梦中景色不变,人却不断变幻。
她又一次梦见了趴在她床前的小女孩,上回梦见这个女孩,真娘就想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可是梦里没人答她。
这回梦中,她又看见那个女孩在哭,一边隐声抽噎一边在口中念着什么。
真娘这回有了力气,她凝神去听,听见那女孩在念:“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真娘猛吸口气,骤然惊醒!
侧身就见阿容趴在她床前,与梦中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
朝华赶忙捧起水杯递到真娘口边,又去看炉中安神香,线香已经烧到了头:“怎么?”
真娘用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端详朝华的脸,她喃声道:“我做了好奇怪的梦,我……我梦见你是我的孩子。”
第155章 初醒
华枝春/怀愫
真娘把这当作是个怪梦, 缓过来后就拿这当玩笑:“我要真有你这样的女儿,那我还不乐死了!”
朝华克制住微微起伏的心潮, 引导的问她:“就是你一直都会梦见的女孩?”
真娘点点头:“是。”她梦见过好几回,只有这次看清楚了脸。
朝华不再多说,真娘也安稳睡去。
第二日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玩什么就玩什么,这么开开心心又过十日。
净尘师太第二次给真娘施针。
这一回,梦中的女孩不仅有了模样声音,真娘还能看清楚整个屋子的布置装饰。过去发梦, 第二日醒来她便不再记得, 这回的梦却记得清清楚楚。
醒来之后连花也赏了, 只窝在屋中猫冬。
坐在南窗暖炕上, 身上盖了层薄毯, 毯子上一只针线箩儿, 里面是给岳氏做了一半的暖耳。
唐妈妈坐在暖桌对面, 小心翼翼试探:“姑娘又梦见那个女孩了?这回瞧没瞧清楚她的脸?”
她是陪伴真娘最久的人,回回真娘发病都有她陪在身边,也知道真娘每回作梦都记不真切。
唐妈妈心中期盼, 要是姑娘能记得, 说不准病就好了。
真娘手上针线不停, 迟疑道:“五六岁大, 头发梳成两个小螺儿……”
唐妈妈凝神屏息。
真娘却闭了嘴, 再梦一次, 那个小女孩也还是阿容!
手上针一歪扎进了指尖, 沁出一颗血珠来。
唐妈妈见了“哎哟”出声, 赶紧要站起来去找软巾,被真娘拦住:“妈妈, 你让冰心给我拿画具来。”
她梦见过那么多回,却是第一次记住女孩的脸,她要把她画下来。
唐妈妈掀帘走到外间,一面吩咐一面给冰心使眼色,冰心立时会意,掀了暖帘撒开脚飞快往南楼跑去。
朝华正在南楼中收拾净尘师太多年攒下的来的病案,屋中除了一张大桌之外,四面全是书柜,她仔细阅看过一份,登记造册,
再往相应的书架上的摆放。
以后这些架子都会原封不动挪去太医学馆。
看见冰心直闯进来,朝华心头一紧:“怎么了?”
“夫人要笔墨。”冰心猜测道,“夫人大概是想把梦中的事画出来!”
朝华立时望向净尘师太,净尘师太正在案前写着医经,闻言抬头看向朝华,目光满含着宽慰:“无事的,让她画。”
是幻是真,她得自己想明白。
冰心取了一整套画具回去,把画具铺开,往盆里添了炭,又给茶杯添满茶水。
一屋子人都静悄悄地退到外间去,隔帘听内室的动静。
屋中就只留下真娘一人,窗外是白皑皑一片雪,几点零星红梅绽在雪间,院外廊下没有丫头嘻笑,冬日也没有鸟雀鸣叫,只能听见盆中炭火声和雪压梅枝声。
真娘握着笔,一笔便勾出一张脸来,而后是眼睛、眉毛、嘴巴。
整张脸画完,就是阿容的模样。
真娘盯着那画看了许久,总觉得这幅画空落落的,她几笔又涂抹出了床架子,又是几笔画出了落地罩,而后添上熏笼,笼上是药炉和药碗。
碗里……是什么药?
真娘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她搁下画笔,对着帘子嚷嚷出声:“唐妈妈!唐妈妈!”
“哎!”唐妈妈立时从帘后出来,仿佛一步也没远离似的,目光担忧的望着她,“姑娘,姑娘要什么?”
真娘方才还连声急喊,此时望着唐妈妈从帘后进来的样子,好像唐妈妈也该在这幅画中。
看真娘出神,唐妈妈撑着笑脸,轻声细气:“姑娘怎么了?”
真娘倏地回神:“我有些饿了。”
唐妈妈松了口气:“姑娘想吃什么?有羊肉馒头羊肉汤包,还有冬至做的菜肉团子。”跟来南园的丫头们不多,陆陆续续剪窗花,做过年要吃的年糕点心。
“给我蒸个团子来,给阿容和王大夫也预备些。”
唐妈妈答应着退了出去,帘子刚放下,她便看向从南楼跟来守在外间的朝华,冲朝华摇摇头。
朝华面上没有一丝郁色,她反而对唐妈妈宽慰一笑,拉着唐妈妈退到廊下说:“没事的,这才是第二回,咱们慢慢来。”
唐妈妈也是喜多过忧:“姑娘已经想起三姑娘的模样来了,再有个几回说不准她就全想起来了。”
等姑娘知道自己十数年不记得有个女儿,还不知要如何痛彻心扉。
真娘支开了唐妈妈,却在那张画上添上了唐妈妈的模样。
床前的是阿容,落地罩外的是唐妈妈,那……那窗边站的是谁?窗外挂的黄布是什么?院中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真娘额间一跳一跳,把那张画盖住不看,这才觉得心口好受许多。
几个丫头陪她一块吃点心打双陆,一直到晚上,她才没有再想起这张画。
睡前吹灯的时候,真娘看了眼盖着的画,阖上眼就又回到那间屋子。
她清清楚楚听见了阿容诵经声,这回她还看见了唐妈妈,唐妈妈从帘外痛哭着进来,搂住阿容。
嘴巴一张一阖,不知在说什么,唐妈妈说完,就见阿容咬住嘴唇,方才还在哭的,突然间就不哭了。
隔着窗户缝一阵一阵涌进烟雾来,整个屋子迷迷蒙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听耳中铜铃声响。
真娘再次惊醒。
她捉着笔给画上添了几团烟,又调出黄色画上隔窗悬挂的黄绸带,黄绸带上隐约写着她的名字。
红色的笔墨,是朱砂。
真娘的那张画越画越满,除了这一张,偶尔她也梦到些高兴的事。
她牵着更小一些女孩,给这个女孩做巴掌大的小风筝小灯笼,给她梳小螺儿,配上飘带,飘带上还串着小金铃铛。
可在这种梦里,高兴也是一瞬间的,很快梦中的她就不知想起了什么,枯坐发呆。
真娘每日睡着之后,朝华都会去看看她的画册。
起先是一张,跟着是两张,三张,一个多月下来,已经有七八幅画了。
除了最早的那一幅半个画面还空着,余下的每张都很满,甚至有一张是她待嫁时的画,画中有真娘,还有年轻得多的唐妈妈和一个眼生的丫头。
唐妈妈看过后道:“是冰心,打小跟着姑娘的,侍候了姑娘十来年呢。”
是最早的冰心,她嫁人之后好几回托人传话说想念姑娘,问姑娘好不好,可没人敢让她进府。
唐妈妈一说,朝华就想起来了,她见这个冰心时,冰心已经梳起妇人发式。
可在真娘的画中,这个冰心还是丫头装扮。
她发现两个冰心不一样了。
唐妈妈捧着画手都直发抖:“这怎么好,会不会……姑娘会不会害怕?”以往有什么姑娘总是立时就说给她听的,这画已经画成好几天了,可姑娘一个字也没问过。
朝华咬紧牙关:“再等等!”
想得再好,到这一步依旧忐忑惶恐。
净尘师太看小弟子眼下一日比一日青,对她道:“看病人,越到紧要处越要咬定不放松,你若忧心不能成眠,不如我也给你开些药?”
朝华摇头:“我撑得住!”
……
南园贴上窗花,挂上对联,预备要过年的时候,前方战报传来,荣王畏罪自裁。
荣王府一干人都被捉拿送回上京,裴忌留在秦州清扫荣党余孽,处理收归封地等事,要等开春再搬师回朝。
这样的喜事,世子府中处处结彩,甘棠芸苓几个翻出彩绸要在南园也悬彩。
甘棠一面指派沉璧上梁挂彩绸一面道:“这可好了,世子打了胜仗,姑娘这回可少了一件挂心的事儿。”
真娘也跟着丫头们一块凑趣,嬉闹了半天,夜里沾枕便睡,这一觉睡得比往常都更熟些。
她又梦回了第一张画。
阿容还伏在她床前,唐妈妈依旧搂着阿容痛哭,窗前依旧悬着黄绸,熏笼上的药碗里不是药,是烧过的符灰水。
真娘这会儿已经知道了,悬黄绸写姓名,是在“叫魂”。
她看见院子里站满了道士和尚,法坛中插着一尺高的长香,法坛下压着她的生辰八字。
真的是在为她“叫魂”,可为什么为她叫魂,她的魂又没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