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窈低垂着眼,目光微怔地望着那盘金黄的南瓜饼。察觉到了她的发愣,沈郗执箸夹了一块放进了她的碗里。
许知窈惊讶地转头看着他,却见他眸色淡淡,神色自若地喝着碗里的米粥。
她愣了片刻,随即望向坐在对面的江绮罗,果不其然在她的面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不悦。
如果说昨夜她还辗转不安百思不解,那么此刻她已然看清了江绮罗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秘事。
巨大的震撼袭上心头,惊愕之余,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和恐惧。过往那些令人费解的疏离和冷淡忽然就有了答案。
刘氏注意到了许知窈苍白的面色和游离的状态,冷哼一声训斥道:“一大早就冷着一张脸给谁看?不想陪我吃饭以后就都别来了!”
刘氏的震怒让许知窈心头一跳,她眼神迷惘地看着刘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慌乱又无助地解释道:“母亲,我没有……”
大好的心情被破坏,刘氏怒不可遏地扔下了筷子,当着沈郗的面怒骂道:“瞧瞧你娶回来的好媳妇,成日里没个好脸色,好像我们都欠着她似的,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沈郗被刘氏突如其来的怒气弄得莫名其妙,他的眼底闪过一抹烦闷,语气沉肃地说道:“许氏病体未愈,面上憔悴些也是有的,母亲何苦与她置气?”
见沈郗开口为许知窈打圆场,刘氏怒气更甚,眸光冷厉,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我与她置气?我一个做婆婆的难不成还要看媳妇脸色过日子?”
刘氏不依不饶的抱怨让沈郗生出了厌烦之心,他搁下手中的汤勺,神色冷淡地反驳道:“许氏进门后素来恭顺,对你何曾有过半分的不敬和怠慢?”
“好啊,你果真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枉费我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被儿子当众反驳的刘氏面上难堪,眼底满是失望和挫伤。
看着刘氏满脸的愤怒和哀伤,沈郗拧着眉,双唇紧抿,心底格外烦闷。
“母亲,二弟不是这个意思。”见场面僵持不下,沈鹤开口劝慰道,“弟妹向来勤勉孝顺,母亲也是看在眼里的,今日兴许是真的不舒服,母亲就原谅她一回吧。”
连长子都出面求情,刘氏更是怒气难消,连眼睛都气红了。她讥诮地说道:“好,一个两个都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们了。”
说罢,她愤然离席,颤抖着肩,朝内室走去。
江绮罗面色凝滞,不安地看了一眼沈鹤,随即起身追了过去。沈郗腾地起身,拉起仓皇无措的许知窈,转身便朝屋外走去。
看着沈郗和许知窈离去的背影,沈嫣冷哼了一声,眼底是藏不住的鄙夷。
回到蔷薇院后,沈郗一身怒气地去了书房,徒留许知窈惶惑不安地站在庭院里。
被刘氏当众责难时,沈郗肯开口维护她,可为什么一回到蔷薇院,他就扔下她独自去了书房?
是不是他在心里也暗暗责怪起了她?许知窈慌乱无措地想着,一整日都沉浸在强烈的不安里。
晚膳是在主屋里用的,沈郗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许知窈几次想要与他说话,却都没有勇气开口。
浴间里,采薇抱着换洗的衣物欲言又止地问道:“夫人,明日还回许家吗?”
许知窈眸光一暗,不由想起了那张被焚为灰烬的纸条和那场令她不寒而栗的邀约。
看着她逐渐暗淡的眼神,采薇心头一凛,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懊恼。这时,沉默良久的许知窈幽幽说道:“回。”
采薇惊讶地望着她,半晌后吞吞吐吐地问道:“二爷……他……也和你一起去吗?”
许知窈眸光晦暗,想到今日沈郗的冷淡,她无力地摇了摇头,语气飘忽地说道:“不知道。”
看着她寂寥的神色,采薇无从安慰,只能抱着衣物默默退了出去。
临睡前,躺在床榻上的许知窈侧过头看向枕畔的沈郗。他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稳而清浅,仿佛下一秒就会陷入沉睡。
“夫君……”许知窈轻声唤道。
“嗯?”回答她的只有沈郗这轻轻的一道鼻音。想起明日之事,许知窈鼓起勇气,轻轻问道:“明日我可以回许家吗?”
昏暗中,沈郗紧闭的眼倏然睁开,一个翻身,眼神锐利地看向了身畔的许知窈。
“你应该明白,明日不是回许家的好时机。”
他才刚检举了自己的岳父,正是避之不及的时候,这样的风口浪尖,又怎会自己送上门去?
不但他不会去,许知窈也不该回去。许家是个什么状况,她当真看不明白吗?
迎着他不赞同的眼神,许知窈心头一紧,四目相对间,好不容易聚集的勇气几乎要溃散殆尽。
沈郗可以不去,甚至可以和许家割裂,借此撇清关系。可她不能。
她是许家的女儿,只要许家还在京城一日,她就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
许知窈眼神微动,凝聚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决心。带着罕见的坚持,她头一次违背了沈郗的意见。
“明日我必须回去。”
第18章 请罪
沈郗的眼里闪过一片厉色,在他即将开口之时,许知窈从容不迫地说道:“你先听听我的理由。”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地说道:“我知道眼下处境尴尬,可我若是不回许家,于公,你仍是大义凛然令人敬佩的御史。于私,别人便会议论你我心肠冷硬寡义薄情。”
沈郗眸光微动,眼底的冷漠似潮汐般渐渐退去。见他神色松动,许知窈趁热打铁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许家的人,明日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沈郗不置可否,只目光幽幽地看着她。成婚多年,似今夜这般勇敢坚定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习惯了她的温柔和顺从,也一直以为她是个柔柔弱弱带着几分卑怯的女子。
许知窈静静地看着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慌乱。幸而在最后一丝勇气消散之前,沈郗同意了。
“随便你。”
仍是冷漠至极的话语,却让心情忐忑不安的许知窈由衷地松了口气。
沈郗没有忽略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松懈和庆幸,却什么也没说,反而转过身去。
这一夜,达成所愿的许知窈却高兴不起来。
不同于前几日的风雪交加,初二这日出现了久违的晴朗。坐在马车上的许知窈神思恍惚地想着出门时的情景。
一大早,沈郗就不知所踪。她知道沈郗不会与她同行,也就不曾怀有希冀,可没想到他会直接玩起消失。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很快便停在了许府的门口。
采薇率先走下马车,温驯地候在一旁,搀扶着许知窈下车。
守门的小厮远远地瞧见了她们,惊愕之余,急忙打发同伴进去通报了。
看着门外那两尊石狮子,许知窈心情沉重地抬脚走了过去。等她走近时,小厮恭敬地喊了声“五姑奶奶”。
许知窈淡淡颔首,神色凝重地越过他,走进了森严的许府。
一路上婆子和丫鬟神色各异地看着她,有鄙弃有怨恨还有疑惑。
不同于采薇的忿然,许知窈面色平静地走向了吴氏的繁花院。
繁花院里,吴氏和许仕元分坐在案桌的两侧。随着许知窈的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许文瀚慵懒地坐在吴氏身边,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向她。不同于其他人的惊愕,他显得格外镇定。
许知窈心口一凛,抬眸看向了他右边的位置。一个雍容华贵气韵清冷的妇人正冷眼看着她,目光浮动间泛着明晃晃的厌恶和仇视。
那是许知意,她尊贵高傲的嫡姐。
许知窈淡淡望了她一眼,随即撇开视线,看向了另一端目光幽暗的妇人,那是她的六妹妹许知语。
曾经她们是无话不谈相互扶持的好姐妹,可沈郗的出现将两人的命运彻底改写。
她一跃而上成了人人羡慕的四品大员的夫人,而本该有更好前程的许知语则代替她嫁给了年过四旬的富商。
做了妾室的二姐姐素来没有回娘家的资格,三姐姐是工部郎中的续弦,这个当口更不可能回来趟浑水。
许知意回来,大抵也是怕被人指摘薄情,至于许知语,看着她忽明忽暗的眼神和眼底隐隐流露出来的兴味,许知窈大概也能猜得出她回来看戏的心思。
她一步步走到了许仕元和吴氏的面前,柔顺谦卑地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许仕元抬头看向她,目光阴鸷,带着无处宣泄的怒意,恨恨说道:“你还回来干什么?”
望着他眼里的怨恨之色,许知窈心口一痛,敛眸答道:“我是父亲的女儿,自然是要回家的。”
“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好,那我问你,沈郗弹劾我的时候你在哪?你可曾为我说过一句求情的话?”
听了许知窈的回答,许仕元胸中怒火更甚,一向温和的他罕见的当着众人的面发怒责难。
许仕元的质问让许知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必她回答,许仕元也已经看出了真相。
他忿然抄起案桌上的茶杯,不留情面地朝她砸去,颤抖着怒吼道:“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女儿……”
茶杯落地时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滚烫的茶水撒湿了许知窈的裙摆。黄色的水渍在雪白的裙裾上晕染开来,显得格外刺眼。
许知窈不由红了眼眶,委屈地咬住了唇瓣。
吴氏冷眼看着,唇边逸出一抹冷笑,讥嘲道:“你如今显贵了,我们许家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许知窈难堪地垂下了头,纵然心里委屈,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这一切都是她该承受的。
“五妹妹如今风光无限,大概早就忘了自己是从许家走出去的了。都说夫妻一体,她的心自然是向着沈郗的,又怎么会时刻把父亲母亲记在心上?”
隔岸观火的许知意冷嘲热讽地说道,看向许知窈的目光满是讥讽和怨恨。
父亲被罢职,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个嫁入高门的世子夫人。想起这些日子遭受的冷待,她早就在心里将许知窈咒骂了千百遍。
有了她的添柴加火,许仕元的怒火果然越烧越旺,他面目狰狞地瞪着许知窈,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
见许知窈面色苍白如纸,许知语的唇边扬起一抹快意的笑,她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父亲,五姐姐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不如听听她的解释?”
闻言许仕元面色愈发潮红,一双眼阴鸷地盯着许知窈,满眼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许知窈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心中的恐惧无所遁形,一股脑儿地出现在了她苍白的面上。
可她能说什么?说沈郗根本不在意她,说许家在他眼里没有半点分量?她说不出口,哪怕是说了也只会换来更多的愤怒和嘲讽。
许知窈紧紧地咬着唇,顶着众人审视的目光,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许仕元眼里最后的一丝忍耐也已经消磨殆尽,他的手重重地击打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踏入许家一步!”
许仕元的驱逐让许知窈面上浮现了难堪,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身子抖得几乎要站不稳。
这时,沉默许久的许文瀚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一边把玩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父亲何必要为难五妹妹呢!沈郗是什么人,岂是能被妇人轻易左右的?”
许文瀚的话如平地惊雷,震得许仕元说不出话来。这个儿子向来聪慧狠辣,虽不肯从政,经商的手腕却也格外高明。
见他为许知窈说话,许仕元面上的怒色消退了几分。吴氏露出了不悦的神色,看向他的目光也带着深深的告诫。
许文瀚的话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所在,可盛怒之下,他们只能将压抑许久的怒气一股脑发泄在许知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