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着只觉自己的脸依然平滑,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罗嬷嬷倒吸一口气,忙道:“没,没有……”
她的声音颤巍巍的,透着彻骨的绝望,夏侯见雪猛然意识到了。
她记起来了,当时她出现在夏侯神府大厅中,她的父亲以及其它所有的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但是她当时急于和自己父亲相认,根本没细想!
她疯狂地要寻找铜镜,她要看看自己的脸,最后终于找到角落一碗凉汤,她端起来,对着那碗浑浊的汤看自己的脸。
在晃荡的汤水中,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看到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罗嬷嬷忙过去,抱住她:“娘子,别怕,这是能去除的,能去除的……”
谁曾想,在夏侯见雪那如雪的肌肤上,此时竟然被刺了雕青!
所谓雕青者,便是在脸上点青,而夏侯见雪脸上的雕青竟是一只五彩飞鸟,横跨额头脸颊,并有彩色羽毛零星蔓延至下颌并颈部,周围点缀以细巧花卉飞蛾,其余空白处还有淡淡栗色的底纹。
而在脸上颧骨一处,又特意刺了一个惹眼的“罪”字。
乍看之下,这面庞妖艳妩媚,既诡异华丽,又勾心夺魄。
罗嬷嬷后脊梁骨发冷,浑身簌簌发抖,眼前发黑。
若说大晟也不是没有面部雕青者,但一般是那轻薄不顾士行之人,为寻常人等所不齿,朝廷中子孙荫补或科举殿试,都要搜检身上有无这绣体私文。
这还是外面郎君,若是寻常闺阁娘子,但凡良家娘子,又有哪个可能去雕青!
只有那些不顾体面的教坊司孟□□子,刺了淫戏在身体肌肤,陪客人饮酒时,来了兴致便裸裎示众,用那面庞上妩媚风流之相来哗众取宠,这都是下等末流,上不得台面了!
更不要说脸上那个“罪”字,只有遭受流放的犯人才会刺上,一旦刺上,一生都是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若要消除这些点青,也只能刮掉脸皮,弄得面目全非!
罗嬷嬷抱着自家颤抖战栗的娘子,自己也是浑身无力,几乎栽倒在那里。
千娇万贵的娘子,夏侯氏的嫡女,竟然被刺上这样
的一个字,这是一生的耻辱!
而此时此刻,夏侯见雪也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父亲眼神中的犹豫和挣扎,明白了那双明明伸出来,却又颤抖犹豫着缩回去的手,更明白了母亲和兄长眼中的惊惧。
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哆嗦着,就在这冷颤连连中,想起那一晚宁王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他的王妃知道点青,而自己不知道,他要自己学点青。
说回去后父亲认她,他就放了自己。
他其实早已经笃定,父母并不会认自己了。
她不再是夏侯见雪了,永远都不是了。
她陡然爆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声音疯狂而颤抖。
回程路上,青葛依然负责看守马车,不过相比于来时的四个暗卫同时看顾,这阵势小了许多,如今只青葛和另一位暗卫看守了。
夏侯见雪一路上很不消停,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有时候会发疯一样地尖叫,还会用脑袋去撞马车壁,把脑袋撞得鲜血淋漓。
因罗嬷嬷已经被带走,只有一位老嬷嬷负责照顾着夏侯见雪。
这一日抵达一处驿站,青葛突然发现那位照顾夏侯见雪的老嬷嬷一整日不见了,问起来才知道得了风寒,因没了这老嬷嬷,便也没人给夏侯见雪送饭了。
她似乎已经饿了一整天……
青葛略犹豫了下,到底对另一位暗卫道:“我进去看看。”
那位女暗卫淡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显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个女子被夏侯氏放弃后,她是生还是死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青葛径自走到马车前,她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很轻微的呻吟,几乎淹没在外面那枯燥的声响中。
待揭开垂帘看过去,却见夏侯见雪正艰难地蠕动着身子。
她之前昏过去了,才刚醒来。
此时的夏侯见雪长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随着马车的颠簸,发丝抖动间,隐约露出苍白如纸的嘴唇。
她的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衣裳凌乱脏污,世家门阀千金的高傲早已不复存在,就连泪水都仿佛干涸了,眼底只有麻木的绝望和疲惫。
夏侯见雪痛苦地呜咽了声,如同一条蛇般左右摆动着脑袋。
她也许想死,但活活饿死毕竟难受,所以出于生存的下意识,她在寻找能入口的。
青葛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夏侯夫人的话,她说当时阿雪饿得啃手指头。
所以这是夏侯见雪第二次挨饿了吧。
第一次挨饿,夏侯夫人让她吃了自己,第二次,她该吃什么?
这时候夏侯见雪也听到了动静,她浑浊的眸子泛起希冀的光。
她猛地抬起头来:“饿,我饿……”
不过她话说到一半便看到了青葛。
她眸中流露出惊惧和提防,犹如街头被打怕了的一条狗。
之前她曾经痛斥过青葛,她知道青葛不会善待她。
青葛垂着眼睛,望着地上如同蝼蚁一般的夏侯见雪,道:“想吃东西是吗?”
夏侯见雪咬着唇不吭声。
青葛拿出怀中的薄刃。
带着森寒之气的刀落下,夏侯见雪一个瑟缩,她抽搐着身体,惊恐地望着青葛。
青葛看着她眼底的惊惶,并没言语。
之后她的薄刃割断夏侯见雪腿上的麻绳,夏侯见雪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可以活动了。
长久的束缚在脚踝上留下红痕,两腿麻木,夏侯见雪两脚缓慢地蠕动着,交替摩挲着自己的小腿。
青葛淡声道:“要吃饭吗?”
夏侯见雪听闻这话,呆滞的视线动了动。
青葛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块用黄纸包着的糙米糕,扔给了夏侯见雪。
夏侯见雪两手被捆绑着,她犹豫了下,到底爬起来,用束缚着的双手艰难地抓住了那块饼。
她喉结费力地吞咽了一口,蠕动了唇,想要去吃那块饼,可是她被捆绑着,两手难以翻转过来,她竟是怎么吃都吃不到。
最后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张口开,伸出舌头,拼命地抻着颈子去够,这才勉强吃到一口。
她贪婪地咽下去,麻木地咀嚼着。
曾经不正眼看一眼的糙米糕,如今吃起来竟格外香美,是从未有过的好吃。
正吃着,陡然间,她意识到一道目光,抬眼看过去,她一眼便看到了青葛。
青葛的视线浸着寒光,就那么冷眼旁观。
夏侯见雪想起之前自己对糙米糕的不屑一顾,脸上红了一下,之后她狼狈地咬牙,嘶哑地道:“你是不是在看我热闹?”
青葛不曾言语。
其实若说她对夏侯见雪有仇恨,从亲眼看着她被放弃的那一刻,自己也就释然了。
想来这世间不过是利益的权衡罢了,夏侯夫人当年舍弃自己,用自己的血肉换了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一口吃的,如今夏侯家族舍弃了夏侯见雪,用夏侯见雪的性命换取夏侯家族的声名。
夏侯止澜并没有被抛弃,但青葛相信,他能被留在夏侯家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是极重要的原因。
面对青葛的沉默,夏侯见雪突然恼恨起来,她低头看着手中糙米糕,一下子愣住了。
她的眼睛中出现恍惚,迷惘,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自己怎么抱着一块糙米糕视若珍馐。
之后她突然咬牙切齿,狠狠地将糙米糕扔到一旁!
对此,青葛就像没看到一样,只淡淡地道:“你不吃就饿着吧,看在你我相识一场,几日后,我会为你收尸。”
夏侯见雪冷笑:“我怎么可能会死呢,我不会死!只要我不死,早晚有一日,我——”
说到这里,她突然说不下去了。
青葛垂着眼睛,看着她:“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你母亲会救你,她说她一定救你。”
夏侯见雪两手死死地抠在马车的底板上。
青葛轻笑一声:“你太天真了,她若真想救你,如今拼了命也会拦下你,还说什么以后?如今不过是舍不得到手的锦绣富贵罢了。”
她俯首下来,在很近的距离,望着夏侯见雪眸底的惶恐和忐忑,一字字地道:“以后,你的尸骨烂了,你被人作践成泥,踩在脚下,难道还要她来救你?”
夏侯见雪望着青葛那双冷漠的眼睛,指甲抠得鲜血淋漓。
她绝望而颤抖地意识到,青葛说的没错,父亲放弃自己,母亲也放弃了。
她根本不会来救自己了,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们往日那么疼爱自己,原来都是假的!
她的眸底翻涌起滔天的恨意。
好恨,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抛弃自己!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一路而来的期盼和渴望!结果什么都没了!
青葛淡扫过她眼底滚烫的恨意,之后起身,径自迈步走下马车。
在她心里,关于夏侯见雪的一切已经结束了,这个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重新做回夏侯氏的千金。
没有了家族的庇护,她能不能活,端看她自己。
现在,青葛心里想着的是夏侯止澜,夏侯夫人,以及昔日胜屠家族遗落的《蒲阪录异》。
显然夏侯氏的白银洗炼术便是出自这本《蒲阪录异》,而《蒲阪录异》原本由夏侯止澜的母亲所收藏。
所以宁王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夏侯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