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茫然地看向店铺前挑担的农人。
挑担农人吓得两股战战,结结巴巴:“敢问,敢问贵人找谁?”
宁王眼神凌厉:“王三,你们把王三藏在何处?快说!”
挑担农人惶恐地攥着自己的担子,站都站不稳,颤巍巍地道:“小的,小的便是王三,没藏起来,小的不敢藏起来……”
宁王神情微凝,之后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农人。
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人,并无任何出奇之处,自然也不可能是她。
一旁暗卫侍卫见此情景,便明白了,宁王所谓的“她在这里”,其实并不是他寻到了什么线索,只是听到了这句“王三”。
场中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众人脸色都有些难以形容,他们殿下莫不
是得了失心疯……
不过大家并不敢说什么,都只是绷着脸,板正着身姿,默不作声。
宁王显然也意识到自己闹了一个笑话。
不过他并没有半分尴尬,反而认真打量着那位卖柴农人,看了半晌。
农人本来就很害怕,现在在宁王打量的目光下,更觉后背发冷,脚底生寒,简直要哭了。
最后终于宁王开口:“你叫王三?”
王三噗通一声跪下,拖着哭腔道:“是,小的叫王三,小的遵纪守法,小的不曾作奸犯科,小的,小的知错了,小的错了,贵人饶命……”
他被吓到了,吓得不行了,已经语无伦次起来。
宁王便温和地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只是有位故人,恰好和你同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
是,事到如今,他可以坦然而大声地告诉天下人,她叫王三。
他的王妃不是什么门阀世家的闺秀,只是寻常人家的王三,她可能是罪人之女,是逃犯之女,是贱民之女。
她必是经历贫穷,必是出身卑微,所以她为了银钱可以代嫁,丝毫不顾女子清白。
她不喜欢琴棋书画诗酒茶,不喜欢高门闺秀所谓的风雅之事。
甚至当自己高谈阔论兴致盎然时,她在忍受,在敷衍,在躲闪,在想着怎么欺瞒过自己。
曾经的他会因此恼怒,会因为自己被欺骗而痛苦,可是现在,在他被痛苦的狂风暴雨冲刷后,在被恨懑的烈火焚身后,他已经将自己的一部分割下,剥离,并杀死。
如今活着的,是渴盼王三的那部分,是被打磨去了棱角的那部分,是可以让自己以任何姿势来等候王三的那部分。
耳边传来忐忑的声响,宁王收敛了思绪,重新望向这位王三时。
他神情格外宽容仁慈,声音也前所未有地温和:“起来吧,你不必如此惊惶。”
卖柴的王三听闻这话,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还是给宁王磕了一个头,这才爬起来。
宁王看他额头沾了干草和灰尘,颇为狼狈的样子,便道:“你是做什么营生?”
王三连忙道:“小的是农户,不过农闲之时也会去山中砍柴,晒干了背来城中卖。”
宁王:“买卖如何,家中日子如何?”
王三恭敬地道:“挣不了几个钱,不过勉强糊口罢了。”
宁王:“你为何叫王三?”
王三有些拘谨地笑了下,道:“也没什么缘由,小人姓王,排行第三,所以叫王三,爹娘不会取名,也懒得取,打小就这么叫着了。”
宁王颔首,若有所思。
之后他又道:“我那位故人也叫王三,如今我找不到她了,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王三听着,自然不懂,他只能胡乱赔笑。
他其实心里莫名,犯嘀咕,这个世上叫王三的何其多,但凡姓王的排行第三,都可能被唤一声王三,怎么这贵人非要和自己说这些?
然而,显然宁王还想说。
他很需要有个人听自己提起王三,一个不会为此大惊小怪的人,一个懂得王三是什么的人。
于是他道:“你这捆柴,我买下了,我再请你喝酒吧。”
王三一听,不敢置信,惊喜不已,当下感恩戴德。
宁王便请了王三上楼,一时众侍卫退下,唯留了宁王和王三,两个人通了姓名,宁王冒姓宁。
王三初来这种酒楼,自是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东张西望的,好一番新鲜。
宁王沉默地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样子,脑子却无法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眼前这王三在昔日的他眼中自然是粗鄙不堪,可他叫王三。
一个叫王三的人,和她有着同样的姓名的人。
既然叫同样姓名,那冥冥之中总有些关联。
她忐忑过吗,惶恐过吗,害怕过吗?
他深吸了口气,咽下奔涌而出的尖锐痛意,到底是道:“王三兄,其实我说的那位故人,是我发妻。”
王三听着,惊讶不已:“我以为是位公子,原来是位娘子。”
一个叫王三的娘子,这倒是不曾想到呢。
宁王温和一笑,和这位王三说起:“我家娘子生得貌美,性情温柔,她是极好的人。”
王三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局促地搓着手,点头,又点头:“贵人家的娘子,那自然是好人……”
宁王便斟了一杯酒给王三,抬手笑道:“王三兄,请。”
王三郑重地两手接过来:“宁兄,请。”
宁王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他继续道:“我家娘子她性情纯真娇憨,偶尔有些顽皮泼辣,有时候会和我闹性子,不过很是惹人喜欢,我们夫妻恩爱。”
王三一杯酒入腹后,人也自在起来:“这位王三娘子竟是这么好的娘子呢,宁兄我给你说,王三是个好名字,这么好的名字,你家娘子当然好了!”
宁王赞同:“她还为我生了孩子,如今孩子生得聪明可爱,长得像她。”
王三又一杯酒,之后叹息:“实在是羡煞我王三,宁兄好福气,你看我,一把年纪,到现在还打光棍呢,我也盼着好歹娶一个娘子进门。”
宁王苦笑:“娶妻又如何,我家娘子还不是离我而去,她就这么抛夫弃子,携了大笔银钱就这么走了,根本不愿回来,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求而不得。”
王三便摇头:“我说老兄,你有这么好的一娘子,你何必呢,你得把她哄过来啊!”
宁王听着,虚心求教:“该如何哄?”
王三:“你问我,你算是问对人了,你别看我王三光棍一条,可咱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年轻娘子嘛,就喜欢听好听的,你得多说点好听的话,甜言蜜语,实在不行,就低声下气,小娘们子容易心软,你多哄哄,把她哄回来,那不就得了。”
他咂了一口酒,无奈地看着宁王:“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你这么硬撑着,那不是白白自己难受嘛!”
宁王听着,面上浮现迷惘。
可以哄回来吗?
他若说些甜言蜜语,她可会回来?
这么想着间,一个激灵间,他突然醒来。
一时绝望便犹如潮水一般漫天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是了,他找不到他的王三,天地浩渺,他寻遍天下,也寻不到他的王三。
他连找都找不到,便是学了许多甜言蜜语,又说给谁听。
宁王喝了一个醉醺醺,之后他带着一行人闷头往皇都而去,一路上,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抵达皇都后,他径自赶过去太子府,一到太子府门前,他便从马上栽下去了。
此时的宁王面无血色,额头滚烫,陷入昏迷,太子自然吓了一跳,匆忙命人请了御医为宁王诊治。
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一路舟车劳顿,郁结于心,气结于胸,导致气机郁滞,由此引发高热,当下御医用银针退热,又开方子熬药来吃。
出了这种事,太子自然不好隐瞒,便禀给皇上和皇贵妃,内廷听了这消息,担心之余,都派了内监过来慰问探望,还送了各样滋养之品。
宁王却是萧条沉郁,理都不理的样子,只两眼直直地看着虚无一处。
太子唯恐皇上和皇贵妃太过担忧,少不得从中斡旋,才应对过去。
他送走了宫中内监,匆忙回到房中,床上却不见宁王人影。
他微惊,忙要喊人,结果一抬眼,却看到窗前一道挺拔的身影,正是宁王。
宁王安静地伫立在窗前,修长的睫毛无力地耷拉着,过于让人惊艳的脸庞此时略显苍白。
他像是一尊支离破碎的上等白釉瓷。
太子屏住呼吸,小心地试探:“九韶,你怎么了?”
宁王抬起眼,眼眶通红,声音嘶哑:“皇兄,九韶突然记起我们幼时的一件事。”
太子心惊肉跳:“什么?”
宁王:“我记得幼时,我不喜背书,把一本语论扔到一旁,当时皇兄曾经说过,若我能背完那本语论,便可
以允诺我任何事。”
太子听这话,也是想起昔日,他叹了叹:“这都是你年幼时了,你若不说,我都险些要忘了。”
宁王声音嘶哑地道:“可是那一次,九韶背完一整本,却没向皇兄提什么要求。”
他说这话时,神情中有几分委屈的落寞。
太子不免心痛,想着他病了,便放轻了声音,温声哄着道:“嗯,所以?”
宁王上前一步,睁着通红的眼睛,诚恳真挚地看着太子:“皇兄,你是大晟储君,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是不是?”
太子听闻,心头一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小心地看着宁王:“所以?”
宁王热切地盯着他:“皇兄,我要她回来,你把她找回来,去帮我找!”
太子心惊,他越看此时的皇弟越觉得不对劲,有一种烧傻了的疯狂感。
他呼吸都放轻了,小心翼翼地道:“帮你?帮你找你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