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他用疲惫的声音道:“以后,本王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青葛顺从地道:“是,属下会牢记殿下的话。”
宁王听她说得好听:“是吗?”
青葛斩钉截铁地道:“是。”
宁王便突然笑了笑。
他笑起来凉渗渗的:“为什么这么想去?就非要走吗?”
青葛望着前方男人袍底上的绣纹,道:“殿下可还记得,昔日随云山中,殿下曾经说过的话。”
宁王神情一窒。
他有些艰难地抿了抿唇。
他并不想听到,也不想提及,甚至不能去回忆。
青葛垂着眼睛,用平静的声音道:“当时殿下说,夏侯氏盘踞绀梁,绵延千年,他们藏书阁中的书籍包罗万象,先帝时御史修史书,还要找上夏侯氏来借阅前朝史书,说江北兴修水利,遇峭壁水渠无法通行,为了能够请到温家的天机坊能匠,皇太子亲自前往荼雍温家游说。”
当她说起这个的时候,依然记得那个暗黑犹如鬼魅的夜晚,也记得他犹如刀锋磨过石头一般的声音。
她低声道:“殿下说,我不配。”
宁王薄薄的唇几乎毫无血色,藏在袖下的拳紧紧攥起,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凝,迫人。
青葛却是已经不再在乎,她轻笑一声,道:“属下长在宁王府,受教于千影阁,自小吃的每一粒米,
穿的每一件衣,全都是殿下的供养,属下也想知恩图报,也希望能有所成,希望许多年后,被人家说,至少不白养了这张嘴,不白花了那么多心思,而不是一句不配。”
她说出这话后,隐约有外面谁家的连响鞭炮声响起,遥远而闷重地响着,一下下,像是敲在两个人心上。
宁王低首,就那么看着这个跪着的她。
一个被他说不配的人,一个习惯了跪在他面前的人。
良久,他终于缓慢松开攥着的拳,长出了口气,哑声道:“所以,你要去缟兖。”
青葛声音坚决:“是,属下要去。”
宁王只觉,自己浑身所有的气力都已经散去了。
他低首看着她,一个字都不想说。
他想他的王妃,想了很久很久。
现在,有一个人就跪在他面前,固执地说,她要去缟兖。
她跪在自己脚下,卑微又倔强,像是一团从未熄灭的暗火!
你以为她已经灭了,以为她黯淡无光,但其实她一直在燃烧!
宁王死死地盯着下面跪着的那个人,卑微到了极致,曾经从来不被他正眼看的人。
那便是他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人!
宁王无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终于道:“你先下去吧。”
他艰难地自胸腔挤出几个字:“等本王消息。”
青葛:“是。”
这日青葛留在府中继续养伤,宁王再也不曾出现过。
青葛心中难免狐疑,但事到如今,少不得走一步是一步,也并不敢多想。
谁知道这日晚间时分,宁王竟然命人将小世子自谭贵妃处接回来了。
小世子见了青葛自然喜欢,一股脑偎依过来,搂着青葛不放开。
青葛看他这样,便想笑,软乎乎的小身体,全身心的依赖。
她如今身体已经无大碍,没事时便陪着小世子一起用膳,还可以一起读读书。
小世子天资聪颖,确实颇会读一些书了,有时候青葛给他读一遍,他竟然能复述下来,只不过发音有些含糊,不过更添几分童趣稚气,惹人怜爱。
青葛会抱着他飞飞,小世子喜欢飞飞,每每飞的时候,都会发出兴奋的叫声,两只小手拍打着鼓掌。
这种其乐融融的相处自然是极好,可以说是青葛从未有过的一段时光,美好到犹如蜜糖一般。
只是这一切太过美好,以至于青葛心里隐隐明白,接下来必有一刀狠狠落下。
这晚青葛躺在小世子身旁,听着外面的爆竹之声,好像自从除夕后,皇都的爆竹就不曾停过,哪怕位于王府的深宅大院中,也依然逃不掉。
幸好小世子并不会因此惊怕,依然睡得安稳。
这孩子倒是一个心大的。
这么想着间,她合上眼。
那些鞭炮声终于停下来,院落中寂静无声,以至于她能听到一片叶子落地的声音。
床榻上,小世子睡觉时些微的鼻息清晰而甜蜜。
她这么听着间,心中陡然一顿。
在这万物静谧的夜晚,她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有一个人,就站在院落外。
他无声地站着,就仿佛站了很久很久。
青葛知道自己大意了,也许小世子的柔软让自己放松了警惕,当然也可能是外面的鞭炮声太过喧嚣。
她缓慢地睁开眼睛。
望着锦帐上方繁琐讲究的绣纹,她有那么片刻的犹豫。
不过最后,她还是起身。
她看向床榻内侧的小世子。
他依然睡得安稳,偌大的脑门很有些岁月静好的静谧。
她垂下眼,到底下了床榻,穿戴过,走到了院落中。
此时如水的月光洒了一地,墙根处尚且有些零星残雪,相比于都城年节的繁华,这里显得过于冷清了。
青葛的云靴缓慢地踩在青石板上,那些发硬的雪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推开院落的门,走出去,便看到了站在梧桐树下的男人。
远处的宫灯映照,将他过于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长到仿佛把他的影子融入到这幽黑的夜色中。
青葛沉默了片刻,走上前去。
她知道他应该猜到了,也许早一些,也许晚一些。
不过此时她站在身后,他却并不言语,只微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葛在一处残雪跟前停住脚步。
她低垂着眼睛,望着前方一地的月光,并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时的宁王垂着眼睛,就那么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影子。
他看到她的身影被拉得过于纤细,落在秋叶上,也落在自己前方。
这时,一片沾染了雪的枯叶摇曳而下,最后终于轻盈地落在那拉长的影子上。
他终究道:“是你,是不是?”
青葛听这话,自然明白,他虽然是在问,但其实他已经笃定了。
如今想来,他从更早时便已经确认了。
从寻找那个女军士回来后,他大病一场,或许就已经知道了。
自己其实早已经发现了异样,只是忽略了,大意了。
或许也是逃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这个时候,她要放弃一切逃吗?
她苦笑一声,道:“殿下,你在说什么?”
宁王听这话,骤然转过身来。
青葛的心一顿。
之后,她缓慢地抬起头来。
清冷的月光下,她觉得那双幽深锐利的眸子几乎要把自己穿透。
他确实知道了,他已经看透了一切。
青葛抿着冰冷的唇,静默地站着。
宁王迈开脚步,一步步走过来,最后终于站在她面前。
他复杂的视线牢牢地锁在青葛的脸上,既压迫,又小心翼翼,像是万钧之力不知如何安放。
宁王抬起手来,微凉的指尖落在她的下巴,之后,轻抬起她的脸。
他哑声道:“看着我。”
青葛被迫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男人。
距离太近,以至于她清楚看到了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晦暗,以及几乎要动荡而起的疯狂。
宁王的声音嘶哑,带着刻意的温柔:“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三三,是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让她想后退,想逃离。
但她没办法逃。
于是她只能轻笑一声:“殿下,你认错人了。”
曾经她确实扮演过宁王妃,扮演过夏侯见雪,也曾和他鸳鸯交颈,温柔缱绻,但是这一切已经过去三年。
光阴荏苒,她经历诸多变迁,早已经不复往日心境,便是昔日由莫经羲精心保养出的娇美容颜也已经不复存在,甚至可以残酷地说,宁王惦记在心头的那宁王妃早已经消逝了,永远不可能有了。
如今再提起过往,她又该以何面目,又能对他说些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吗,两个人身份地位的差异,以及三年光阴的鸿沟,这些都让两个人无话可说,甚至三年前所谓的缱绻温柔,也都是镜花水月的一场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