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故作老成地道:“因孩儿知父王想吃,但又犹豫不决,孩儿便代父王品尝。”
宁王:“……”
他唇角翘起,问道:“我怎么想吃了?我何至于馋了这碗粥?”
小世子却道:“可孩儿就是觉得,父王想吃了!”
宁王有些意外,低头看去,孩子发间的玉葫芦流光溢彩,衬着那双眼睛干净透亮,那是被阳光照耀过的地方。
有时候他会觉得,儿子虽然年幼,但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直觉,总是能精准判断,能感知别人的情绪,也能判断是非对错。
他便再次想起,其实婴儿时期的小世子早于自己,隔着那欺瞒世人的假面,便已经认出了他的母亲。
这是属于孩子的赤诚。
自己虚长那么多年纪,自以为敏锐成熟,但其实反而为外在所累,以至于耽误了那么多时候。
这么沉默了片刻,他才颔首,坦诚地道:“对,父王想吃,承蕴陪父王一起吃,可以吗?”
小世子背着小手,大发好心地道:“父王既如此嘴馋,孩儿就陪着父亲尝尝吧。”
于是两个人上前,加入了排队的人群,各取了一盅,都尝了尝。
宁王吃得很慢,一口口的。
吃过后,两个人边走边看,不知不觉间便来到画舫旁。
宁王早命人将自己的画舫备好,这画舫船身巍峨,楼阁敞轩,朱漆彩绘,富丽堂皇,引得游人争相围观。
宁王望着这画舫,看着船廊一旁的轩船垂着柔软华幔,此时正随风而动,摇曳生姿。
或许就不该陪着小世子过来湖边,触景生情,这一遭倒是想起许多往事。
他至今清楚记得那一晚,他陪着她在这画舫中,一起品茗,享用鲜美时令小食,还一起鉴赏了雪意七弦琴。
他并不愿意轻易回首,并不敢去回忆当时的种种,只是如今仔细想来,在烟火漫天丝竹不绝于耳的锦绣繁华中,二人相对而坐,谈古论今,品名茗,赏音律。
世道是一个轮回,那个如诗如雾的夜晚,他为她弹奏了观雪,本就为她而做的观雪。
她流泪了,于是他便觉寻到了知音。
缘分实在是玄妙,这个世上精通音律的女子也许有千千万,可唯独她,才能听出他琴音中的悲凉。
所以她的泪水才能打动他。
昔日的他一遍遍地执着于什么世家贵女的身份,高傲到目无下尘,曾经把她贬低到尘埃中,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不配,不配!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他要的只有她,自始至终只有她。
这时,
旁边的小世子歪着脑袋,纳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父王,你可是哪里不适?”
宁王微合上眼睛,压抑下胸口翻涌之痛,待那痛楚稍缓,之后才缓缓地睁开眼,哑声道:“没什么。”
小世子小心地打量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写满了怀疑。
宁王不想在这幼稚的孩童面前粉饰太平。
于是他垂下眼,淡声道:“父王突然不想去画舫了,我们不去了可以吗?”
小世子微张着唇,有些惊讶地看着宁王。
过了一会,他终于无辜地摸了摸自己脑袋:“孩儿也不想去,原也是陪父王去看看。”
宁王:“……”
他微呼出口气:“那我们……回去吧?”
小世子认真地点头:“好,反正该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
当下父子二人往回走,比起来时的兴致盎然,明显回去的脚步稍显沉重。
宁王握着儿子的手走过湖畔时,恰好傍晚时候,落日将沉,红霞渐褪,倒映在碧波之中,犹如五彩锦绣铺展开来。
画舫上花灯初起,湖边阑珊灯火。
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宁王的脚步便有片刻的凝滞。
他握着幼子的手,回首看。
远处晚风轻拂间,有桑麻枝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之声,犹如细语低吟。
他的视线在那片郁郁葱葱中寻觅,之后便精准地落在了一棵树前。
这两年,有意无意他会行经此处,视线总是能轻易寻到那棵树,她和他一起栽下的那棵树。
当修长的白鸟轻盈地掠过水面时,碧波荡漾间,他不免第一万次回想。
当年她栽下那棵树,曾经许下什么愿?
昔日的福愿今犹在,就在晚间的风中摇曳,可是他却不敢走近,不敢打开那福袋,去窥探她当年的心愿。
而此时的他,哪怕可以再喝一碗福粥,却终究错过了当年那一碗。
第115章 母子
青葛抵达禹宁府地界时, 恰好是中和节。
这让她想起那一年,她上随云山,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季节吧。
那一日的记忆过于深刻, 以至于她还记得崎岖山路伸展出的褐色枝条, 还记得上面绛红叶苞,更记得山涧无人管束的野狗, 就那么纵情在靡靡荒草间打滚嬉戏。
因为往昔的记忆过于鲜明, 让人不敢相信这其间竟然隔了这么久。
这两年时间,她随同国子生官员在缟兖一带丈量核实田亩, 一起编写赋役黄册, 编制鱼鳞图册, 如今终于大功告成。时至今日, 朝廷已经下令收服缟兖封地, 接管缟兖道路管辖权, 至此缟兖时家也名存实亡。
从此后, 门阀世家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不过与之而来的, 是四大世家一次次的追杀,以及各路人马的仇恨。
可以说, 两年缟兖生涯, 她得罪了不知道当地多少乡绅土豪,多少人都恨不得把她铲之而后快。
除了这些, 还有阿隼。
阿隼一直逗留在缟兖,几次想刺杀她。
这两年也幸亏身边几位大内高手一直都伴她左右, 倒是帮衬了不少。
想起这些,青葛便想起宁王, 也想起离开都城的那一夜,宁王和自己说过的话。
两年了, 她并不曾见过宁王。
不过总有来自皇都、来自禹宁的使者,四面八方地带来关于宁王的消息。
偶尔间,也能得到关于小世子的只言片语。
知道小世子越长越好,聪明顽皮,讨人喜欢,皇上对这个小皇子爱若珍宝,宁王更是对他疼爱有加。
至于宁王——
这两年,据说他性子变化很大,行事比之前宽厚了,眉眼间总是带着笑意,人都说他是好性子。
青葛有些不敢相信,昔日那桀骜不驯的宁王,会变成了人人夸赞的好性子?
他还是他吗?
她这么想着间,□□的马便越走越慢了。
此时已经临近禹宁地界,她竟有些近乡情更怯了。
当年他要她两年后回去述职,两年后,她回来了,今天她将面对什么?
他送给自己的五彩琉璃玉匣,这两年来她都一直带在身边,每每拿出来看,也无数次想过,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她有过无数次猜想,却怎么都没有打开的勇气。
如今再相见,他是怒,是喜,还是平淡?
青葛攥紧了缰绳,借以缓解着自己无法言说的情绪。
无论如何,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尖锐的鸣鞭声以及马蹄声,似乎很急,她便略让开一些官道。
那行人自身边经过时,青葛随便看了一眼,一看之下,也是意外。
这一行人有四五匹马,并三辆马车,黑蓬马车遮得严严实实,车轮吃重很深,看起来里面载重颇大。
从那些马匹品种看,这并不是禹宁常用的,反而是来自缟兖的一种矮种马。
缟兖……
青葛离开缟兖时,也听说消息,知道四大世家联手,勾结了黄教高手似乎要对自己下手。
因为这个,她身边的四位大内侍卫要一路随行陪着前来。
她自然感念这几位大内侍卫的体贴,不过因她想先回禹宁,再去皇都,便中途和他们分开,这才单独行动。
一路上她自然处处小心,免得落单后遭遇追杀。
或许是她过于小心的缘故,一直到踏入禹宁边界一带,她并不曾遭遇什么。
谁知道如今却见到缟兖的马。
只不过——
这些人大张旗鼓,这么一行人,且用了缟兖的马,显然并不想避人耳目,倒是不像追杀自己而来。
青葛留意观察着,却看到中间那辆马车中间车辕处,似乎有些残留的香粉痕迹,看上去里面竟是一个女子?
她回忆着自己在缟兖遇到的女子,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
到了晌午后,青葛歇在一处店家用些膳食,便见那马车往东边去,不见了踪迹。
她越发狐疑,不过一时也不想多生事端,只好罢了。
如此继续打马前行,花了两日功夫,终于即将进禹宁时,便恰好遇到一个老熟人,正是万钟。
这万钟带着一行人马,一脸愁容满面的样子。
青葛驱马上前,和万钟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