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握在手里照样沉甸甸的。
黎梨从未想过,当年她堪称幼稚、屡屡被长辈们拿来当作童趣笑谈的举止,竟然在黄沙边关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想想那场烽火连天的戍边战事,苦苦鏖战的将士百姓,百感交集之下,鼻子就有些酸了。
“……你可知那名小将士是谁?”
沈弈摇头:“战场之上,更多的是无名英雄。”
两人坐在一处,沉默良久,久到沈弈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蚊蝇般的细声。
“那你在边关,可有见过我哥哥……”
他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发现小郡主匆忙偏过了头,一晃而过的还有微红的眼眶。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朝和郡主,是黎将军的亲妹妹。
黎将戍边许久,兄妹二人应该七年未见了。
“黎将军一切安好,”沈弈慌忙安慰道,“边关久战,百废待兴,他去那以后,不仅练兵安定边防,还会帮着百姓兴农立业,十分受人爱戴。”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黎梨就好像看到了夙兴夜寐的兄长,顿时止不住地抹眼泪。
沈弈头都大了,又胡乱说了通:“对了,郡主你还不知道呢,其实黎将军也买了这个珠串!他说只要戴着它,次次拉弓都百步穿杨!”
“胡说八道,”黎梨破涕为笑,“我哥哥箭术极佳,戴不戴它都能百步穿杨。”
“啊对,黎将军一定是在谦虚说笑!”
沈弈见她展颜,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也不怕郡主笑话,我长在边城,看多了男儿热血,自幼就十分钦佩黎将军,甚至一度想要学他从军,只可惜没那样的武学天赋。”
“但我工笔还有两分功夫,于是画过许多边关景致、武将传说,也曾把黎将军的许多事例画成画册保存……”
他看着眼前鸦睫挂泪的少女,笑着说道:“郡主若是感兴趣,往后得了空可以来我书斋,我给你挑几本看看。”
“当真?”黎梨自是欢喜。
“当真!”
谈到此,不免又多说了些与黎将相关的事,马车中尴尬的氛围渐渐扫空,二人聊得愈发起劲时,听见紫瑶提示了句:“学府快到了。”
黎梨掀起一角窗帘,果然依稀看得到学府的楼舍影子,她暗叹着好日子到头了,随后便听到一道马蹄疾响从后传来。
紫瑶劝道:“这段路颠簸,郡主别看了,快些坐好。”
黎梨不听:“我何曾在这段路出过差错?”
她偏要往外看看是哪位同窗来了,马车适时剧烈晃了几晃。
黎梨果然坐得稳如泰山,但她身边的沈弈头次走这条路,被颠得连跳几下,险些栽她身上去,忙抬手撑着车窗才稳住。
那道绛红身影就在此时经过车窗外。
云谏一声“黎梨”还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唤出,便看到临窗少女娇红的眉眼与鼻尖。
他脸上的笑容敛下,目光一移,就看到了她身边的沈弈。
那少年近乎是贴着她坐,领子敞乱,一手撑在车窗上将她半个人都环了起
来。
云谏握缰的手瞬即紧了。
第15章 生疏
车窗内黎梨也是怔了怔。
只是见他压得极黑的眉骨阴影,她心底那点子郁闷也丝丝蔓蔓攀升出来,好像二人之间画了道嫌隙的中线,隔了远远一段距离。
他不言不语,黎梨索性松手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马蹄声稍滞两息,又是一道马鞭扬尘的声响。
黎梨搭在窗框边上的手指微动了动,直到马车停稳,紫瑶提示下车,她才回过神来。
同窗们几日未见,都聚在学府门前说笑,官家闺秀们见着黎梨下车,纷纷招手:“就知道你要晚来……”
众人的话音,在沈弈身影出现的刹那诡异停住。
沈弈遥遥朝黎梨这边拱手行了谢礼,而后才转身去找刘掌教。
有几位少年诧异道:“沈探花怎么会与郡主同车?”
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率先反应,一把将黎梨拉进女孩堆里,揶揄道:“好你个迟迟,太不够意思了,你何时与沈探花关系如此好了?为何不同我们说?”
黎梨:“倒也不算……”
“他人如何?”太常寺寺丞的千金兴致勃勃道:“我听父亲说他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可有过誉?”
想起他说画了许多哥哥的故事画册,黎梨私心就偏了:“我还没看过,但我想应该不会差的。”
众人笑了:“你这般挑剔都夸他,想必他有些真本事。”
女孩们笑在一处,黎梨在左右拥围中本该觉得热闹,却意外地有些不自在。
她顺着感觉侧过头,就与不远处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边的儿郎堆里,云谏站在人群中央,仿佛听不见身旁伙伴们的嬉笑说闹,一双清洌的琥珀眸子静静看着她。
……看什么看。
黎梨闷闷转过头。
没事的时候看个没完,有事的时候连个关心话都不多两句,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身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听说沈探花在学府里设了书斋,你与他关系好,且带我们过去瞧瞧?”
迎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神,黎梨装着感受不到身后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好啊。”
正巧去借几本画册看看。
少女们说着就要走,花飞蝶舞的裙摆热烈凑到一处,忽又极有分寸地散开,盈盈行起礼来。
“五殿下。”
只见山门口匆匆跑入一匹乌棕宝马,银白衣裳的少年一跃而下,大步跨来:“不必多礼!”
萧玳飞快越过贵女们,顺道胡乱揉了把黎梨的脑袋,步子却不带停地直奔儿郎丛中。
“云二!我才办完差事回来,可听说你干的好事了!”
黎梨原本梳得妥帖的额发被揉得翘起,正恼火地理了两下,就远远听见他急如风火的声音:
“他们说你打断了老三的手!此事当真?”
黎梨吃了一惊,回头就听见有人应了:“我们正想说这事呢!”
“听闻昨日西场的校尉考试,云二原本抽了极好的一支签,可以轮空免试一轮,可他偏将那签子与旁人换了,硬要与三殿下比上一场……”
后头有位少年挤上前来,兴奋道:“我知道!我当时在场,看得可清楚!”
他环顾一下四周,稍微压低了声:“谁不知晓咱们三殿下文武不就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云二会照看着天家颜面,让他输得体面些。”
“谁知云二登上台,金锣声还未止就一棍敲碎了三殿下的左手臂骨,断骨声大得台下都听得见!甚至没给对方认输的机会!”
几人啧啧称道,推着云谏道:“你也太狂了些,听说若不是在场教习拦得快,你还想打?”
云谏随意点了点头,凉声道:“可惜了。”
“休要胡说!”萧玳连忙挥手叫他噤声,“武试时无心之失也就罢了,你也不怕叫我父皇听见了生气!”
云谏不甚在意地拂开他的手,目光稍移。在他看过来的前一刻,黎梨按住乱了拍子的心跳,慌忙转回了头。
……他故意换了签子?
为什么?
旁边的姑娘们犹在拉她:“走吧,到沈探花的书斋看看去。”
黎梨胡乱应了,心中思绪扭成了一团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
姑娘们甫一离开,学府门前便空了大半,萧玳也拍拍云谏:“走吗?去马场跑两圈。”
云谏望着那道径直去往书斋的身影,再不遮掩眼底暗色,冷着脸转身:“不去,我去练剑。”
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远,遇见一根斜出挡道的树枝,也不转弯,直接出鞘一剑劈断了它,可怜的树梢被剑力晃得上下抖了几抖,落了满地的叶片。
少年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吃火药了?”
萧玳“啧”了声:“……将门虎子,戾气就是重。”
*
日暮西沉时,黎梨回到舍馆,看到了乌漆漆的一片黑。
学府规矩多,寝室专供休憩,不许点灯夜玩。
在外头潇洒了几天,白日同窗相伴也算热闹,如今一入夜,学府的乏味枯燥便彰显了出来。
黎梨梳洗完想早些入睡,却辗转良久,稍一翻身,又摸到了自己的手臂。
……那日在外殿感受到的凉意,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枕着满榻的月光,缓缓睁开双眼。
云谏出自将门,自是要走武将的路子,不可能不想赢那场校尉武试。
好端端的,他非要舍了更好的签子,去与萧煜珏比上一场,还出手就是打断臂骨的狠招……
饶是黎梨迟钝,也隐约明白,这事可能真与她有些关系。
想起这些日子给他甩的脸色,黎梨叹了口气,更睡不着了。
她摸出日间在书斋借的书册,就着月光翻了翻,是几本边关游记,配文插图都是沈弈的手笔,描绘得栩栩如生。
横竖睡不着觉,她磨蹭了片刻,终是点起灯笼,抱着几本册子出了舍馆。
云谏提着半截剑从习武场回来时,便是在学府的六角草亭外撞见她。
光影朦胧的灯笼放在石桌边,小郡主将墨发随意束起,发辫乖巧垂下肩头,即使身边没人,肩背也端得平直,远远望去,天家仪态无可指摘。
光是看着她的模样,谁都猜不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性子又娇又蛮,像只野猫,不知怎的就会触到她的霉头,叫她板着脸甩几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