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开动时,另一艘大船靠了过来。码头狭窄,两艘船一进一出,溅起的水花轻易能拍到彼此的船身。
趁着那伙人还没注意,秦霁绕到了船侧。当初在榴园翻过那么多回墙,如今还有些身手。
秦霁扶着船舷,没怎么费力就翻到了对面那艘船上。
她今日的打扮太不起眼,还没走两步,就被船上一人当成了小厮。
对方端了壶酒给她,催促道:“快些进去,里面大人等着呢,今日船上待客,我这还有好些东西要准备。”
见秦霁愣愣不动,他将她推进船舱,“别磨蹭,机灵些。”
不必辨认方向,光听里面嘈杂的乐声也知道那位“大人”要在哪间厢房中待客。
秦霁还未走近,有说话声先一步隔着船舱从外传进,压过了弦歌乐舞。
“那份调令不见了?王州,你这人不老实,是不是还打算以此威胁我们大人?”
“呵。”王州冷笑一声。
“我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这闲工夫?那纸是被人拿走的,若是抓不住那毛头小子,只要没人下船,照样不会叫人知道。”
秦霁心头一惊,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再出去已没有可能。
她避开最吵最大的那间厢房,端着酒往过道深处走。
最里是杂物间,像是许久无人打扫,里面的灰尘都浸满了霉气。
秦霁轻关上门,躲在了里面。
第087章
杂物间堆了好些东西,原本不大的地方更加狭小。
秦霁顾不得嫌弃,耳朵贴在门边,细听外面的动静。
船下的摇水声一直没停,走道上的人来来回回,不知过去多久,秦霁终于等到一个安静的时候。
她蹑手蹑脚打开门,尚未迈出,就看见远处厢房门从里打开。
有两人正朝这边走来。
门边放着旧木柜,秦霁不敢再细看,侧身藏进了木柜后的缝隙。
那两人步伐渐缓,到最后,停在了门外。
王州扭头,对身后人道:“进里面说。”
两人先后跨进去,不过两息,王州的脚步便踉跄起来,他摸向自己喉咙,阵阵的腥热流到了手心。
张了嘴,一声也发不出。气窒在胸口,进不来出不去,只能瞪眼死盯着身后的人。
陆迢将他放倒,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上次秦霁那柄太薄,如今这把才算叫人满意,死人就该安安静静才好。
陈寻胆子小,城府深,留有不少后手。自己上船后,这船竟又离了岸。
事先安排接应的人不便贸然跟上,预先的计划就此打乱。
方才席间三言两语试探过,陆迢已知道这王州弄丢了什么,此人已经无用,再留着只会为他人利用来添麻烦。
不如死了。
陆迢将匕首擦净,提袍起身,戾气消失不见,转眼又是一身的庸官气派。
秦霁躲在柜子与舱壁的缝隙当中,从头至尾只听见一句话,然而鼻尖却实实在在闻着了一股血腥气,掺进了霉与尘之中。
他们二人进来不到一刻钟,秦霁却仿佛等了两个时辰,每一息都很难熬。
她缩着身子,盼着剩下这人快些走,听他走到门边,心里紧绷的一根弦松懈少许。
然而下一刻,他便折了步,秦霁被拎着领口提了出来。
兵刃的冷光晃进眼中,一股尖细冷风紧跟着涌进喉头。
他的动作太快,秦霁想往后躲,才仰头,后脑便撞上舱壁。
咚地一声过后,秦霁咬住下唇。
跑不了了。
她仰着头,一截秀颈滑出靛青衣襟,即便紧闭着眼也能感到渐渐逼近的凉意。
这种时候,说的常常比想的要快,她口不择言,“好汉饶命,我是这船上的乐伎,什么——”
预想的刺痛没有到来,出乎意料,颈间覆上了一抹温热。
指腹粗砺的触感分外熟悉,接着便是男人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什么傻话?没有弄伤。”陆迢确认完,转而去摸她的头发。
秦霁今日梳的男子发髻,她的头发又长又多。刚才这一番下来,发冠已经变得松散。
陆迢取下自己玉冠上的玉簪,替她簪上,“吓着没有?”
秦霁摇了摇头。
陆迢与她离得近,她摇头时,他还能听见乱蓬蓬的心跳。
她吓坏了。
不待细声安慰,走道有人走了过来。
“孙大人?孙大人?”
杂物间的门开了一道缝,陆迢重重按在门上,碰出的响声将那人引到门外。
“您在这儿么?孙大人?”
门内又发出了一声轻响,显见里面是有人的。
陈寻的师爷犹豫一瞬,抬手正要推门,忽听见里面一道女声娇呼。
“大人……轻些。”
这扇不怎么牢固的木门又晃了一下。
小厮面色一变,忙退开三步,背过身去。
陆迢声音喑哑,“烦陈大人再等等,下官就快好了。”
“是是是,大人莫急,慢些来。” 小厮讨好着点头,连忙离开了此处。
杂物间内,陆迢松开秦霁的腰,“会不会水?”
这艘船上只有两个乐伎,那人一回去,便会察觉不对。
他们如今能走的路很是有限。
秦霁亦察觉此时情况不对,这艘船已经飘了许久,迟迟不见靠岸,反像是重新驶进了河道。
她轻攥着衣袖,“我会一点。”
先前端进来的酒被陆迢泼在门边,秦霁尚在看着面前簇然烧起的火苗,一回头,身后的舱壁竟破出了一个大洞。
如此巨响,先前那小厮还想拦着要去察看的人。
“就别过去了,这是他们在……”
方才房门还一晃一响的杂物间,此刻冒起了滚滚黑烟。
在被烟呛着前,先有四面八方的水朝秦霁涌了过来。水浪太重,压着她不断往下沉,转瞬眼前便暗了下去。
秦霁忍住挣扎的冲动,闭气仰头。
她不会游,但知道怎么浮起来。才露出水面,脸上便被拍了一道水花。
来人抱着她的腰,重新沉入水中。
陆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待她越抓越紧快要支撑不住,才覆上她的唇,渡了口气过去。
大船烧出了一个窟窿,陈寻席间的酣醉扫荡一空,他站在甲板上,接连摔了五六个盏子。
“你们这帮废物!蠢材!畜牲!”
陈寻摔完了所有盏子,转头怒喝,“来人,给我放箭!”
船上备了一批最精良的羽箭,原是要带来济州给那些人冶炼兵器时做参照。
他此次来,也是为这新一批的冶炼事宜。济州的人空了许久,光靠一些差役并不方便。
他和布政司那位大人观摩下来,觉得这孙谦不错。许以小利,让他进来是两厢都能赚到的好事。
谁知他矿上的印鉴都许出去一半,竟然能出这种事?
此刻,陈寻发令,其余人立即排开朝着陆迢入水的地方放箭。背着船身滚滚而上的浓烟,数十支箭矢如同雨点一般齐齐扎入水中。
圈圈涟漪泛开之后,水面只剩平静。
*
天一点点暗下去,夜静山空,月色溶溶。
山洞外边亮起了一微弱的火光,草垛上盖着一件衣服,成了张再简陋不过的床。
草垛上躺了个小姑娘,乌黑的发散开。她在水中泡了许久,脸上的涂饰早就被冲洗干净。如今一张娇面失了血色,浓密的鸦睫沉沉闭着。
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见醒。
陆迢又一次探向秦霁颈边,感受到温热的跳动后略放下心。
视线落在一旁的发冠上,到此刻,他才有时间去想她为何会出现在船上。
今日这副打扮,定然是要走的。
陆迢耳中回响起她前夜的话。
秦霁说,自己把她当成一团可以随意揉捏的棉花,好言好语哄一哄就期望她变回去。
那时,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摸着心,这话若是再早上几个月,他们还在榴园,陆迢不会否认这句话。
他那时就是把她当成棉花,她说的再恰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