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河说到就一定要做到,秦霁赶在她说出来之前打断,这回没有否认,只是劝道:“回去吧,他们该担心你了。”
月河是同她新婚的丈夫一道来的瓦官寺,她跑过来没提前交代,现下天晚,那边找起人来只怕不方便。
月河也知道这层,仍不着急。“声声,你若是现在不方便,我等你两日。”
周围未见有人,她还是压低声音,“后日我们便要往江省去了,船与马都能是我们自己的,不会有人对赴任的官差起疑。——”
簌簌夜风穿过竹林,竹叶推挤着沙沙作响,一串脚步声突兀响起。两人屏了声,望向竹林外提灯走来的人影。
“月河,你在不在?”
那人瞧着一副斯斯文文的世家公子模样,喊人的声音却能将枝上鸟雀通通惊走。
月河的话还没说完,秦霁推推她的手肘,“回去吧,人家着急了。”
姚月河不满撅嘴,“我比他更急。”
只不过急的是秦霁之事。
她牵起秦霁的手,认真嘱咐:“声声,后日未时正,大雄宝殿拜普贤菩萨,我在那里等你。”
她一定要带她走。
魏离听见说话声,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瞥见月河身旁还有个姑娘,兀地又停下。
他无奈笑笑,“你叫我好找,可聊完了?咱们要点的香烛可烧了一大半。”
“我知道了。”月河应声往外走,她还是不放心,又向秦霁确认,“我们说好了,不许不来。”
秦霁不给出肯定答覆,月河便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她。
她只好点头,唇角弯出笑,“好。”
月河放下心,对她眨眨眼,牵着魏离走了。
同一个字,对陆迢而言却如当头泼了盆冷水。
寒凉刻骨。
早该猜到,在她的好友面前,他甚至连名字也要被抹去。
秦霁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视线中互相依偎的一双人融成一点暖黄的灯影,才慢慢往外出去。
沿着石子路快要走出竹林,她抬眼,陆迢正立在路尽头。
他身着赭色刻纹锦袍,外披了一件玄青鹤氅,姿态挺直如松柏,却又见不出一丝刻意,仿若这人闲散时就是如此。
清隽的眉眼淡淡投向她,无喜也无怒。
距他还有一步远时,秦霁没再往前。
刚刚在林间她发觉有轻微的响动,可如今陆迢却站在这儿,
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他其实没听见月河说的什么?
头顶的竹叶又被吹得沙沙作响,秦霁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陆迢将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
身上的冷意被带着甘松香的暖温驱散,秦霁缓缓抬起头,露出一段细颈,任由陆迢给她系好大氅。
修直有力的手指捏着系带,在她颈前游走,不时碰到她的腮。
将人围得严严实实之后,黢沉眸光这才投向她的脸。
林间风大,秦霁被吹了会儿,脸上已经没什么知觉,因而也不知自己眼角有泪。
她仍是仰脸望着他,这滴泪就被盛放在她的眼角。如珠玉,映着今夜冷清的月辉,摇摇欲坠。
陆迢抬手拭去,水痕留在指腹,浥湿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绪。
他揉了揉她的腮,打算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她应的那个“好”字,便如鲠在喉。
他移开视线,“走吧。”
“嗯。”
陆迢折身走在前边,月光将秦霁的影子照在他身侧。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陆迢的大氅披在秦霁身上要长出许多,陆迢围的时候多卷了一些,也只是将将不拖到地上,秦霁只好小心走路。
快到寮房时,还是出了意外。
她踩着了围在脚下打转的大氅,往前一扑,直直撞在陆迢身上。
被吩咐候在寮房外等着的绿绣远远瞧见这情形,忙跑了过来,着急问道:“姑娘,没摔着吧?”
秦霁半跪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扶着陆迢的胳膊,柔声回道:“我没事。”
语气一如往常,甚而还提唇笑了笑。
陆迢看了眼她发红的鼻梁,她的脸直接撞在他后背的脊骨,若非刚刚那声痛嘶就在自己耳边,他几乎也要以为她真的无事。
回到屋内,秦霁坐在榻上。两条裤腿都卷起来看过一番,绿绣松一口气,“冬天若是伤到骨头最容易留下病根。幸好姑娘无事。”
绿绣出去后,药箱还留在桌上。陆迢在里面挑出一个葫芦形的玉瓶,坐回秦霁身侧。
沾着药膏的指腹伸向她的脸,秦霁只躲了一回,继而便侧过身直接对着陆迢,方便他上药。
陆迢眸色微沉。
玉瓶里装的是雪肤膏,有化肿镇痛之用。
她明明疼,为何不说呢?
上回也是在这里给她上药,只不过伤的是腿。那时她伤得更惨,更疼,对着自己也是一声不吭。
城隍庙会那夜发生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陆迢指尖一顿,看向面前的秦霁。
她闭着眼,任他涂涂抹抹,模样安静又乖巧。
涂完药,秦霁打量了一遍两人住的寮房,觉出一点眼熟。
她问道:“上次在瓦官寺,也是住的这间寮房么?”
“是这间。”
秦霁“哦”了一声,垂下长睫。
那会儿还是初夏,她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时至深冬,自己竟然还是在金陵。
未几,寮房内的烛灯被吹灭,只剩下了床头那一支亮着。
屋内安静下来。
床榻之上,秦霁与陆迢在床上隔着一臂之距,皆是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过去,秦霁的呼吸越来越缓。等她彻底睡着后,陆迢才翻过身。
他支起肘,眸光落在秦霁脸上,就算睡着,她也是一副乖顺恬静的模样。
今夜的事一桩又一桩,最后重重压在他心头的,竟是几月前在瓦官寺发生的旧事。
换做别人,受了这样的对待只怕要委屈地哭上一整日,她呢?抹完泪还要对自己笑。
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来干扰,他才能看到秦霁当时受的委屈。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那时的他对她,都很不好。
他问心有愧。
陆迢捏了捏她的耳珠,又很清楚不过,她要是想走,他仍旧不会答应。
*
翌日仍是晴日。
秦霁难得醒了个大早,却没起来。
陆迢还没醒。
她侧首看了他一会儿,脑袋里想着昨夜月河所说之事。
不是要带她走,而是另一句话——
“这间寺庙有一棵姻缘树,说是十分灵验,能保佑有缘人恩爱一生。每年冬日举办斋会之时,都会请有缘的情人去树下结红绳。我同魏三半路听说此事,便一起到了这边。”
陆迢带她来这里,会是因为什么?
用过斋饭,陆迢问道:“去不去走走?”
带她出来住这几日,也为了散心,没道理在寮房过上一日。
秦霁神色稍滞,应道:“好。”
陆迢原想同她逛佛塔,一连遇到三个念经的和尚之后,两人一齐改了主意。
“去寺庙外面如何?”
秦霁点点头。
出了瓦官寺,马车也没用,只备了一匹马。两人同乘一骑,他们去看了凝冰未化的山瀑,梅花成林的山脚,秦霁还尝了金陵才有的梅酒与梅饼。
直到傍晚才预备回去,上马前,秦霁拉住陆迢的衣摆,仰面望着他,“我也想骑。”
她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
陆迢把缰绳交给她,自己空出来的两只手则环住了盈盈一握的纤腰。
回到瓦官寺,时辰尚且未晚。
眼看就要回到寮房,秦霁先一步停在路上,扭头问道:
“陆迢,你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么?”
陆迢闻言一顿。
自是有这个地方。
可经过昨夜一事,他没想再带着她去,有些事,不必信鬼神。
他原要说没有,可是一张口,“没”字的音却从喉间掉了下去。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