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那个曾被自己送去给乌连换钱的白玉绶带鸟衔花佩,重新出现在眼前。
陆迢将玉佩妥当挂上她的系带,“不许再给别人。”
他原来知道。
秦霁认真点头,对上陆迢沉沉投过来的眼神时,仍免不了心虚。
知道陆迢今晚不回来,她牵起他的手,转移话题,“听人说,在寺庙开过光的佛经与普通的佛经有不同,我明日写完,给大人也看一看如何?”
明日,明日。
陆迢喜欢听她念这两个字。
他与秦霁的过去离得很远,如天南海北的两条水流,找不到重叠的地方。可只要她说起明日,那些距离似乎又消失不见。
明日这两个字,好像能把他和秦霁的以后牢牢绑在一起,听一次,心中的欢喜便深一分。
“好。”陆迢眉宇含着笑意,素日冷硬的颌线添了一抹柔色。
“明日早些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他说完,俯首在她额上亲了亲。
这动作无需思索,是下意识为之,可陆迢忘记这里是外面。哪怕其余人都背身对着他们,秦霁也不喜欢。
她羞愤地嗔他一眼,旋身回屋。
陆迢看着泠泠青绿的裙角从翩然走进竹阁,唇角笑得更深。
明日,他也有东西想给她看。
秦霁总是想家,那里,也算她的家。
她看到那间宅子会作何反应?
陆迢不禁腾起一缕期盼。
他不常期盼什么,除去偶尔看人笑话,如此类含有迫切的等待,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明日。
陆迢才知,原来一日也可以这般难等。
*
秦霁轻易等到了第二日。
此次出来,跟着她的人远不如前几次多,因而路上行得也快。马车抵达瓦官寺,还是上晌,
秦霁去到大雄宝殿,净予如那日一般,持珠立在殿内不显眼的角落。
知秦霁要取佛经,他拿出木匣,上身微躬,“施主请随我来。”
净予将她们领到上次抄经的禅房。
佛经只剩下最后一篇,秦霁铺好纸墨,正色对绿绣道:“抄经需得静心,绿绣,此次不许同我说话,也不许再出其它动静。”
绿绣坐在书案对过的杌凳上,连连点头,“知道了,姑娘。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一声也不出。”
秦霁打开木匣,取出一张张誊满佛经的宣纸,最底下则放着一截字迹截然不同的纸条。
上面的话也简短,月河给她备的马已牵到山下。
秦霁舒了口气,提笔沾墨,慢慢写起字来。
绿绣谨记她的嘱咐,坐在凳上一声也不出。不知过去多久,肚子咕咕地响,她望向窗外,日影短至檐下,已是午时。
姑娘说过不许吵她,绿绣忍着饿,继续坐等。
秦霁又写了半个时辰,听见绿绣的肚子第五遍响起时方才搁笔。
她将佛经收在匣中,起身一笑,“走了。”
自然不是直接回去,最后一篇佛经还未开光,秦霁端着木匣重新去到大雄宝殿,见到净予后还要等上一阵。
她便吩咐绿绣去取斋饭,两人回禅房吃。
上回绿绣没紧跟在秦霁身边,是因为被陆迢嘱咐过。这一回她也没紧跟,是实实在在地放心。
偌大一个寺庙,如何会走失?再者房梁上还挂着两个暗卫。姑娘的安全亦不必担心。
她走远后,净予将秦霁领出大雄宝殿。
“祭拜亡人的长生殿不在此处,还请施主随我过来。”
长生殿供奉逝者牌位,到了年末,这边的香客寥寥,展眼也找不到两个。
净予在前面引秦霁走进坐落在长生殿右侧的偏殿。
这间偏殿乃是新建,秦霁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偏殿里摆放的牌位稀疏,似还隐隐弥散着纸灰的味道。
净予略一皱眉,解释道:“昨日此处来了一位女施主,痛失幼子,置好灵位后哭伤了身子,想是她走之前,躲着师弟们在此处烧过纸钱。”
说罢,又叹息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偏殿里侧,漆木彩绘的佛灯旁,双手下力推动,佛灯后出现了一条窄缝。
净予进去踩过一遍,在音色明显不同之处蹲下,掀开了上面的木板。
他悄声道:“大雄宝殿那处的暗道并不隐蔽,稍费些功夫便能打听出来。
此地还有一处密道,只需直走便能通往寺外,智者甚少。施主改换的衣物已放在下面,贫僧现下去守着外边,还望施主一路小心。”
“多谢净予师傅。”秦霁将手中装着佛经的木匣放在一边,慢慢下进洞中。
头顶的光亮一点点消失,秦霁吹亮火折子,换下了身上的衣裳。
这条密道窄小,两人不得并肩。
未走多远,秦霁听见身后木板被人掀开的声音。
净予师傅不会即刻改主意,她心里一紧,没有回头。
然而后边的人声已通过细杂的浮尘追到她的身前,“禾雨——”
阴暗潮湿的密道内,回荡着女人嘶哑的声音。
诡异又阴森。
是梅娘。
不过三日,梅娘身形消瘦了许多。她发髻蓬乱,嘴角微笑如过往亲切,然而两只眼睛阴恻恻地钉死在秦霁身上。
“老娘说过,要你不-得-好-死!”
说完,她放大了诡异的笑容,拔腿朝着秦霁狂奔而去——
*
长生殿起火的消息传来,陆迢正在马车上。
他换马赶到长生殿外,大火已被扑灭。
新建的偏殿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架构,黑塌塌的房梁毫无生息,互相支撑在一起。
四处都漫着梁木烧毁的烟焦味,这气味像一捆铁索,从所有人喉咙里拉出粗哑的咳嗽。周围的人群声声不断,一喘一咳,像是一道道催命符,要把谁带走。
陆迢黑沉着一张脸,不必他开口,赵望即刻折身将在场无干的人清出此处。
周围静了下来。
然而陆迢耳中的咳嗽声依然没停。
全是秦霁的咳声。
燎燎火海里,火舌卷上她的裙子,发梢。她无处可躲,只能蜷着身子。
一声声咳嗽,咳嗽,咳嗽。
绿绣软着腿,被提来时直接伏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哭得快要喘不上气。
“姑娘,姑娘她抄了几个时辰的佛经,出来后叫我去取斋饭,自己同净予师傅一起去给佛经开光,奴婢取完斋饭寻到长生殿,里面便起了火。”
陆迢眸中冷光一转,旁侧跪着的司午暗里打了个寒颤。
他垂头道:“姑娘是去祭拜亡人,那和尚领着她进去后便站在外边,属下没能留心——”
话音未落,陆迢剑眉压下,抬掌扼住司午的脖子,一字一顿,“你没能留心?”
没能留心,所以秦霁直接葬身火海。他分明叮嘱过,要好好看着她,不容闪失。
为何还要犯这样的蠢错。
陆迢掌心收紧,戾气溢满了眉宇,他的声音森冷,如在阴间晃荡数百年的鬼差。
“你为什么不留心?”
司午被他掐着脖子从地上提起,面色涨的青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爷”他感到将死的窒息,张张嘴想解释,却只能发出一两个气音。
赵望抬眼看去,大爷手上的青筋条条迸出。
是真动了杀心。
“大爷!大爷手下留情。”他膝行上前,在司午旁边不住地磕头。
“此次火势莫名,姑娘的死只怕另有蹊跷,趁着人在,咱们应当先把事情查清才是。”
赵望一时情急,话间另有所指,其实都是乱说的。
他听人提过,起火后,那和尚是第一个去救的,还因呛多了烟,体力不支倒在火外,现在也没醒,压根不会是他。
他不过是想保下司午的小命罢了。陆迢听完却真将司午掷下,冷声道:“把那和尚提来,我现在就要见他。”
“另,你带人去堵住出金陵的各个口岸,客栈亦清查一遍。”
陆迢吩咐完,回身走进那间烧塌的偏殿。
“大爷,这里的火才灭,去不得人。”
才经大火烧过的木头,里面烟气呛人不说,随时都会塌下来。姑娘的尸首也是因着此还没寻出来。
赵望急忙上前,死抱着陆迢的胳膊,然而抬腿就被甩到一边,扑了一嘴的灰。他撑起身,触到陆迢冷冰冰的一瞥,识趣不再拦着。
陆迢阔步走进这间偏殿,寒冬的天,殿内还腾腾散发着大火过后的热气。呛喉的热风夹着一片片灰烬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