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晟心头一喜,“那她现在在何处?”
小厮道:“小姐搭上别人的马车,昨日就到了老君庙。她这次来是请主持念诵佛经,为老太太祈福祝寿,这会儿应是在哪个大殿里头。”
一句话让两处泛起涟漪。
何晟问完话,面上喜色未散,回身想重新上马车,布帘先一步从里面捞起。
陆迢脸也未露,何晟只听到他平平的语调。
“既然公子找到自家马车,某不好再多叨扰,先告辞了。”
话音落地,马车辘辘往前,扬起的尘灰盖住何晟视线。
似乎有哪里不对?
可再具体一点,他也发现不出来。
*
老君庙。
何家的小姐虽然多,问细了,也得出一个。
僧人在前面引路,他的脖子险些多出一个豁口,此时老实的很,无不细说。
“那位施主喜静,说是宁可去偏一些的大殿,主持现下没有空,弥勒殿现在只她一人等着。”
绕过两条小径,竹林间,一座老旧庄严的佛殿出现在眼前。
里面正中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子,百合发髻,浅蓝衣裙,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陆迢阔步走进,几乎变成一阵风。倏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第一眼看见的是她手里的佛经。
正是这样的字,就连留白也与他手里那份一模一样。
不会再有别人,他的声声没死,她就在这里。
眼中袭来阵阵酸胀,忍耐过后,眼眶周围泛起了红。
“声声。”他弯身掰过她的肩,不由分说将她抱在怀里。
陆迢来得突然,加之他这副皮相生得极为正派,外面的丫鬟嬷嬷都以为是来这找清静的香客。
谁也没想到这是个一来就动手动脚的登徒子!
小丫鬟最先反应过来,大喊:“松开小姐!”她骂骂咧咧冲上前,才走两步,便看到自家小姐就被推到一边。
她一楞,怒道:“你敢推我们小姐!”
小丫鬟一边去扶地上的姑娘,一边辱骂陆迢,“衣冠禽兽,长得人模人样,竟敢对我家小姐无礼?难道想找死么?”
说到最后一句,她狠狠瞪向陆迢。只一瞬,心头怒火就通通转为惊讶。
这个男人竟然眼眶通红,大概,也许,好像是……哭了?
一滴泪从他眼眶滑落,殿内再没了声音。
他真的哭了。
陆迢拾起散落一地的佛经,入目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肉上生割。
他立在原地,眸光转向两人,变回森然的模样。“这是谁写的?”
穿着蓝裙的姑娘拍拍裙子,一口恶气还没吐出,又被凶了一道。
她仰起脖子,气冲冲道:“我写的,你要如何?抄个佛经还有罪不成?告诉你,我哥哥可是县令,凭你是什么东西——”
纸张散落的声音把她的话截停。
陆迢扬手撒了这数十页的佛经,冷然走出大殿。
身后骂声不断,他一句也听不见。
不是她。
秦霁还在大殿后边的小径上,就听见里面响亮的骂声。
刚刚等在殿内,邻街的李家小姐过来找她,两人一起看佛经,秦霁才发现还掉了几页在寮房,亲自回去拿。
不知这一会儿功夫里面会出何事?
秦霁加快脚步往回赶,还未走近,先有一个着月白云竹纹暗绣长衫的男子厉色从殿内走出。
她及时止步,垂下头。那人堪堪从跟前经过,一步未停。
宽衽带起的风让人心头发冷。
待他走远,秦霁提裙走进殿内。只见地上散了一地的佛经,李家小姐站在当中,脸气得通红。
“怎么了?刚刚那人是谁?”
旁边的小丫鬟一跺脚,“他就是个疯子,只怕是妖孽变的,看到佛经后就变得神神癫癫。”
好好一句气话,说完殿内三人都笑了出来。
李家小姐蹲下来与秦霁一起拾佛经,“话说的不错,那人的确神神癫癫。雨儿,我刚刚吓唬那人说自己哥哥是县令,等你哥哥回来,可一定要找他帮我出气。”
“好,他过几日该回来了。”
才说完,落在寮房收拾的采莲匆匆跑进殿内。
“小姐!小姐!”
她气喘吁吁,停下时倒不忘眉飞色舞地跟秦霁卖关子。
“你猜有谁刚刚来了老君庙?猜猜他为谁来的?”
采莲这样说,来的人必然是何晟。
秦霁一时没了动作,地上的佛经亦没再捡。
何晟既然能在此刻赶来这里,就说明没出什么事,那自己的信他一定早就收到了。
笺纸最后,秦霁写的是盼早日回信。
为何他不回信?答案终于明晰。
秦霁的选择也得以在此刻做出。
她该走了。
采莲笑着搭她的肩,“小姐,公子现在在寮房收拾,说是待会儿就来找你,一道听主持诵经呢。”
“是么?”秦霁起身,将拾起的佛经放到她手里。“我想起有一样东西落在寮房,得回去看看,你们待会儿若是见到表哥,可千万别让他走了,就在这儿等我。”
采莲和一旁的嬷嬷都想陪她去,秦霁推辞不过,选了嬷嬷跟着。
昨日马车在来的路上坏了,秦霁趁此空当与采莲去了街上,背着她买下了一套普通小厮穿的衣裳,偷偷放了起来。
回到寮房,秦霁吩咐嬷嬷去烧些热水,自己则在寮房里换了套衣裳,从窗轩翻了出去。
秦霁轻装简行,身上只带了两样东西。
大几十两银钱,还有一把顺手从寮房带出来的折扇。
何晟若是过来,一定会带上不少的小厮。秦霁不想被人记住,一路都选人少的地方走,绕了好一段才算出了老君寺。
她刚直起腰,就明白了何为出师不利。
先前信誓旦旦答应自己会帮忙留下何晟的几个人,此时此刻,与何晟一起站在寺外。
秦霁甚至能听到为首李家小姐的声音。
“表哥,你一定得帮我出这口气,那人一会儿就会出来,他还撒了雨儿亲手抄的佛经,你千万不能放过他。”
秦霁目光只在他们身上落了极短极短的时间,采莲忽地转向了她这边。
秦霁一个提气,背过了身,余光依稀瞥见了朝寺外赶来的嬷嬷。
她闷头往外走,然而离开这里,再往外,那路上既没路人,也无可楼台可供遮挡。她过去就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跑出来了。
再回去也不能够。
秦霁闷头走着,一个咬牙,躲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
外面的人声还在继续,秦霁留心听着,一面摊开了折扇,挡在脸前。
*
陆迢出来前,门口气势汹汹想要算账的人先被暗卫清到了一边。
赵望瞥他们一眼,心中暗恼,他怎么也不明白凭这几人是如何做到让大爷生气的。“大爷,这个何晟怎么办?”画师还没下落,大爷先前待他还挺客气。
“抓起来审,吊他一口气,能说出那人下落即可。”
希望被兜头浇灭的感觉太糟,所有耐心在扬起那堆废纸的时候彻底告罄。
他在期待什么?
死人复生,白骨生肉,再像当初一样,躲进一个小小的房间,等着他来么?
异想天开。
方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蠢,陆迢半刻也不想留在此地,迈步上了马车。
早在听见脚步声靠近的时候,秦霁便抬起了折扇,将自己一张小脸挡的严严实实。
此刻,车内多出一个人,两人望着一把折扇的两面,其中尴尬无需多言。
尴尬的只有秦霁。
陆迢冷眼看着这个来路不明之人,虽是深青棉袍的小厮打扮,但举着折扇的这双手,一看便是女人所有。
手指纤细削长,粉盖指甲内露着一弯浅白的月牙儿。
陆迢移开眼,语气淡漠,“出去。”
这话听着没有一点磋商的余地。
秦霁知道自己冒犯,可自有记忆以来还没被人这样对待过,耳背不由开始发热。
她留下一锭银子放在坐榻,轻声道:“多谢马车,倘或有人问起,还望公子能帮忙遮掩。”
她捏着扇柄一直没放下来,正要掀开车帘,腕上忽而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力道,将她抵住重新坐下,人也靠在了车厢厢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