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多看了几眼,她在这里生活三年,对这附近有所了解。不止这条街,就连黎州也没有这样豪富的人家。
稍时,马车在何府外停下。管家正在这里等着,他显然是刚送完客,见到自家马车出现,脸上的意外都来不及收。
“公子,小姐。”管家上前行礼,“你们竟一道回府。”
“我与表妹是巧遇。”何晟扶起他,问道:“李叔,刚才是谁来了家里?”
那辆马车正是从何府的方向过来,他也不曾见过。
管家觑向一侧的秦霁,道:“老太太几日前就在念叨公子,公子既回来了,快与小姐去看看她吧,省得她老人家连日里操心。”
“您说的是。”何晟被他提醒,忙回身,请了陆迢一道进去。
后院房里。
何老太太听说人都回来了,拭着眼角,掩去面上愁容。“把他们请进来。”
堂中,三个年轻人见礼之后,老太太叫人摆座,皆坐在下首。
对着大半年未回的何晟,何老太太粗浅问了两句,点点头。目光紧接着落向秦霁,是担忧的神色。
“雨儿,眼下怎么青成这样,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何老太太把秦霁招到面前,拇指轻揩过她眼下的两片乌青,“瞧瞧这眼睛,可是这几日听经去了,没能歇好?”
“我没事,祖母。”秦霁甜声应她,弯眼一笑,杏眸下两片乌青显出几分俏皮来。
老太太怜爱地看着她,“你这傻孩子,累成这样还来我这里做什么,趁着现在还早,快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秦霁依她的话,与采莲回了自己的院子,进屋便躺下来。
她这几日的确没歇好。但不是因为听经,而是因为那些怪梦。
或许是马车上的暗示有了效果,这回秦霁没再做梦,睡得极好,日暮才醒过来。
斜阳静静透进窗楹,金色的线越伸越长,落在白色的绣绷。采莲伏在榻上睡了,正轻轻打着鼾。
秦霁轻手轻脚,取来薄毯披在她身上,自己去到外间坐着,一边醒神,一边想着今日下晌。
何晟问管家来了什么人的时候,那管家避而不答,还偷看自己一眼。
这是为何?
之后走到祖母跟前,秦霁看清了她眉间新起的两道纵纹,显然不是开心的模样。
处处都是古怪。
半晌后,秦霁想起,老君寺取来的佛经掉在何家祖母房里。
采莲未醒,秦霁起身理裙,自己去了何家祖母的院子。
这个时候,下人都在抱房里用饭,外面不见人影。
正堂的门向两边开着,走进去她才发现,连采荷也不在这里。秦霁正要出声,先听到里面何家祖母的声音。
“雨儿是个好孩子,生的好,人也伶俐。我留她住了三年,又哪里舍得把她让给旁人?”
接着是何晟的声音,他似是不满,“那祖母为何还要应下这桩婚事?还是将表妹送去做妾,我何家几时缺了这些钱财?”
何老太太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我们是不缺这个钱,可你知道来人是谁?”
……
秦霁顿步,凝视着投在屏风上的两个身影。
她已经找到装着佛经的木匣,就放在四方梨木矮脚桌上,一眼就能看见。
秦霁没拿,也没继续听后面的话,直接回了自己院子。采莲恰巧在她进门的时候醒过来,她揉揉眼睛,“小姐?你去哪儿了?”
秦霁指指外面,示意隔间。
*
东厢客房。
这是何晟为陆迢安排住下的房间。
司午从后墙翻进来,面带急色。他进了正中那间屋,将得来的消息呈到案前。
“大爷,是六皇子的亲信。属下打探过了,六皇子被派到封地后,每年都要从各州纳五个民女为妾。今日他那亲信曾见过姑娘一面,知道姑娘待字闺中,于是把念头打到这里。”
陆迢提笔沾墨,头也不抬地问道:“何家人应下了?”
“是,民不与官斗,何老太太嫡亲的孙子在远县当差,她心底约莫不愿,但禁不住那边吓唬,当时就把姑娘给卖了。”
屋内只有笔毫划动纸张的声音,稍顷,陆迢将封好的信笺给他,“去松书那里取一样东西,三日内回来。”
松书在金陵,自黎州启程,沿路快马快船,三日不算为难。
司午出门后不久,赵望端着刚熬好的药进了房。
“大爷,这是大夫新开的方,药气是最轻的了。”
他一进来,屋子里便都是这股药味,陆迢攒眉,思量过后没叫他走。
“现在什么时辰?”
“酉时三刻。”
还早,陆迢接过药一饮而尽,压下满喉的苦味,去了窗轩处。
窗外枯黄的叶落了满地,再无其他花草。墙上覆着一层青苔,入秋后变成暗色,干瘪附着在墙头,沉闷无趣。
三年里,秦霁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连一个能放心信任的人也没有。
今日那何家老太待她比亲孙还要热络,陆迢坐在下首,把秦霁看得明明白白。
她不自在。
前几日马车上与她遇见,那副打扮和行动,分明是想走。
陆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倏尔一顿。
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么?又或者,她都想起了什么?
今日秦霁说她在江省长大,陆迢清楚,这与那天一声声的表哥一样,都是为了诓骗自己。
原来再认识一次,她还是想同他撇清。
晚风吹进来,沁着丝丝凉意,身上药气被吹散的同时,陆迢胸口一阵发痒,忍不住掩唇,连串咳嗽从指缝溢出。
胸腔起伏震颤,撕扯着将愈的伤口,裂开一道道细缝。
痛也好,痛起来,反倒不那么难受。
待药气散尽,陆迢在衣箱里寻出一件月白菱纹直裰换上,在镜前坐了些时候。
秦霁看脸,表现得虽不明显,可于细微处的不同,陆迢知道。
譬如那个何晟,她喊得再亲切,目光在他脸上都是一滑而过,从不多看。
一个时辰过去,天黑下来。
秦霁从净室出来,长发还披散在肩头,湿漉漉往下滴着水珠。
到了屋外,她没让采莲跟进来,“你去歇罢,我擦干头发就睡了。”
秦霁晚上一贯不要人伺候,是个极省事的主子,采莲并未多想,如往常一般自己回偏房。
蜕巾裹着湿发一遍遍揉搓,指尖变得皴皱,秦霁也没有发觉,视线停滞在一片虚空。
她本来就打算走,听到今日这话,更是非走不可。
今日看到的那辆马车,一派权贵之气,前面赶车的小厮都是高高仰着头,不拿正眼看人。
自己这回,一定会给何家人添不小的麻烦。
这样做算什么呢?
忘恩负义还是恩将仇报?总归都不是好词。
可是秦霁不愿意为这三年赔上自己一生。
她没有选过。
窗边飞过一只鹧鸪,断续的叫声让秦霁回过神来,一晃眼,烛盘上堆满了蜡油,只剩下短短一截烛芯还在苟延残喘。
夜已深,秦霁毫无困意。
她推开对着院中的支摘窗,翻了出去。
一轮圆月挂在茕茕夜空,月光浸透了秋末的凉。
秦霁走到院墙边,一抬头,身体里像是有某种记忆被唤醒,伸手攀了上去。
再醒神,她坐在院墙之上,抬眸便看清何府的各间院落,外面街道也能看到一些。
秦霁侧了侧身子,边看着那几间院落,边谋划几日后的出逃路线。
何府做着药材生意,前门临街,处处热闹,离衙门也近。
后门却截然不同,走个五里七里,便有一处矮山坡,那山坡归何家所有,早些年专门雇人在那里种了药材。
近年药材铺子生意冷清,那处山坡跟着荒废下来。
良久,秦霁叹了一道,肩脊微微松懈。视线随之下落,意外撞进一对漆黑明亮的瞳仁。
陆迢仰首对她一笑,“何姑娘,好巧。”
这算巧么?
是有人处心积虑才对。
三更半夜,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秦霁默了默,决定不搭理他,回房里去。手撑在墙头缓缓折身,转到一半,她膝窝忽地一软。
脚下没有任何凭倚,离地面还有好长一段,黑漆漆看不清地面。
刚刚是怎么上来的?
秦霁坐在墙头,扣紧了砖瓦,一时不敢再动。
这样的高度其实摔不出重伤,只是……她余光注意着还站在原处的人影,他似乎在笑。
秦霁憋着一口气,扭头问他,“你还不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