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伤心,兰儿,我们都会没事的。”
照升伸手越过木栏,拍着她的头柔声安抚。
十六岁的小姑娘,虽无衣食之忧,但家中父亲懦弱,继母不慈,受过的委屈一点也不少,好在还有个不时过来的义兄关心着她。
二人互相陪伴,情意早就远胜常人。
虽知晓这不过是句安慰,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便能让如兰心安,如兰收了泪,闷闷点头。
有差吏从外进来,脚步声离两人越来越近,那差吏打开了王照升这间牢房的门锁。
“王照升,走吧,知府大人要见你。”
陆迢在刑房单独见他,刑房的窗比牢房的大,里面陈列的各类刑具都清楚可见。
陆迢坐在太师椅上,睨了眼笔直跪着的王照升。
“王秀才,还是站起来回话吧,不然这廪生岂不是白考了?”
秀才与普通百姓不同,可免除徭役,见官也不必下跪,还有许多实打实的好处。
陆迢这语气听起来像是寒暄客套,却叫王照升心中冒出一股冷意,腰背不受控微微弯了下去。他垂下头,视野中仅留下陆迢正红官服的一角。
这一角的红像是一团火,在他眼中暗暗灼烧。
王照升摆出十二分的恭敬:“小民鄙薄,不敢冒犯。”
他话音刚落,陆迢便朗笑一声,如清风过竹,俊雅挺秀。
王照升释了口气,以为方才是自己误会了,他跟着讨好地笑,然而这笑还未变大,就听得一声轻飘飘的质问。
“你不敢?”
王照升听到这话后有一瞬的茫然,随后便撞见了那俯视过来的眼神。
漠然,不屑。
讨好的笑凝固在王照升憔悴的脸上,像隔夜的肉汤上面结成的白色油冻,虽出自汤中,二者却极不适宜,令人见之蹙眉。
“你杀的那人,是与你在书院一同进学的生员白墨,与你的关系也极为亲近。”陆迢淡声开口。
“大人!我与白兄的关系确然不错,可您前面那句小民不能认。”王照升回过神来,伏首拜在地上。
“我那日与白兄起了些许争执,他个性冲动提刀想要刺我,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失手伤了他。”
王照升勉力维持着镇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这说辞漏洞百出,和诳语没什么两样。听得陆迢皱了皱眉,中指并着食指敲起了桌子。
他不开口,刑房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缓慢又压抑的敲桌声。
这一下下恍若敲在了王照升黑苦的胆子上,几欲将其敲破。
王照升心中慌乱起来,这是不打算捞他?凭着那位的本事,将自己捞出来还不容易?
眼前这位与他相比,不过也只是个文官知府而已,只比那知州大上一级而已。
王照升这么想着,觉得有必要“提示”一下这位新上任的官员。
“大人,我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如何可能杀的了白兄呢,又或许是那条船上的船夫小厮对他怀恨在心故意陷害于我?我与陈寻陈大人也见过几面,我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还请大人明察。”
缓缓的敲桌声停下来。
“巧了,我与陈寻也认识。”陆迢抬手往他身后指了指,“坐。”
王照升回头,身后是一张布满暗红血迹的老虎凳。
他拖着锁链走过去,才发现这上面暗红的血迹竟然未干,而那凳下,有一个他极为眼熟的物件。
一截断裂的乌瓷骨哨。
那人是王照升给自己留的保命底牌,他将证物交给了他,许诺同富贵,共患难。
王照升大惊失色,回身看向陆迢,“你……你们!”
“别着急,不是本官伤的他。此人是与你相熟的陈寻送过来的,还递了一封状纸,你不妨先好好看看。”陆迢幽幽说道。
王照升拿起放在里面的状纸,果然是陈寻的名字,这诉状上说这人是伤了他家的下人。
何其荒谬的理由,同他刚才跟陆迢提出的借口一样,全然没有可信之处。
王照升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散去,面色惨败若淤泥。
陆迢靠进椅圈,语调从缓。
“白墨的兄长知道了得死,白墨知道了也得死,而你——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本官给了你七日时间,让你多活了七日,你竟然愚钝至此,还没想通?”
一字一句传入耳中,王昭升头脑空白,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双腿一软坐在了老虎凳上。
暗红的血渍逐渐浸透他的囚服,那股腐臭又往他胸前压了过来。
陆迢站起身,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
“你方才说得很是有理,或许真是白家的家仆生了事陷害于你。不若本官这就放你出去?”
第022章
王照升被点醒了,不断摇头,“不……不……”
他从凳上跌跪到地上,颤声说道:“请大人明示!”
王照升死死低着头,看到天青缎面的皂靴与糙墁砖地相接,肃正的朱色官服一角来到了眼前。
陆迢冷着声,“王照升,你从杀人那日开始,给自己留下一条的就只剩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王照升脸色灰败,落臀于地。
“那知府大人何必同我一个将死之人废话?”
陆迢俯低身子,点了点他的左手手臂,缓缓说道:
“去年十月,你毒杀济州州衙的主簿卢临。本官希望你写下供词后再死。”
王照升捂住被他点过的地方,薄薄一层囚衣之下,是一块触目惊心的浅粉肉疤。
他怎么会知道?
王照升陡然睁大眼,惊疑不定地朝陆迢看过去。
去年他迫于无奈应了一位贵人,替那人给义父下药,那药粉入水后无色亦无味,饮下不久便能使人昏迷。
卢临不爱喝茶,他于是多加了些药粉。想着昏睡怎么也不该害了性命去。谁知卢临发作后倒下,手边那半杯茶倾倒在了自己手上,不多时自己这处便灼痛溃烂,许久才好。
可当夜他是偷偷去的卢府,也没叫任何人发现他,这人究竟……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陆迢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态度,缓缓开了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死不足惜,但有人不该死。”
话音落地。王照升捏紧拳头,他怎能不知他说的是谁?
兰儿与他青梅竹马,是他早早就开始照顾的小姑娘,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她不再受人委屈。
他怒道:“你想对兰儿妹妹做什么?她与此事无关!”
陆迢嗤笑一声,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到底是谁会对谁做什么,本官只按律法办事。”
王照升顿住。
义父死了,那两位大人也相继出事,他们还要自己杀了白墨。这样的人,当真会放过自己吗?
自己的挚友这么快就落得惨局,纵然兰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这些天一直与自己在一起,那些人怎么会信?
是他害了兰儿。
王照升彻底从幻梦中清醒过来,他扑倒在地,紧紧抓住陆迢的衣角,腰拱成一道弯。
“大人!我可以写,您能不能救下兰儿?她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绝无法在这样的险境中活命。”
陆迢蹙眉,“我会将她送走,至于送去哪儿——”
他将自己的衣摆抽出,缓缓续道:“端看你这份供词能给我减多少麻烦。”
王照升很快会意,向陆迢要来一方布,咬破了自己的指头。
良久,他面色苍白,唇色发灰,终是将一份血书交到了陆迢手上。
在陆迢提步要出时,王照升跪在他身后问道,“大人,我何时会被处刑?”
“从速”
“大人能否允我再见兰儿一面?”
王照升没问陆迢是否会遵守承诺,他不犯糊涂的时候一点都不糊涂,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这官想糊弄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只能信他。
“可。”
陆迢侧首应了他。袖中揣着那份血书,从刑房走了出去。
回到官厅,赵望将今日上午竹阁来传来的密信给了陆迢,上面简要记载着秦霁昨日的所言所行。
这密信薄得可怜,陆迢将其打开,上面的字连这样短的纸也填不满:
上午,发呆
下午,睡觉
晚饭后说大人不在很是冷清,后问起金陵好玩之处,听了许久。
睡前说道,很想大人。问可否自己单独出去看庙会。
她倒是很警惕,还不忘糊弄他。
陆迢面不改色地看完后,将这纸涂黑。
到了下午,王照升被提到公堂问审,公堂外亦有围观者。
王照升与白家人分立堂下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