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先时为了保全脸面,走得很快,到人少的地方才慢下来。今日的风刮在脸上生疼,周围的寒气就像无数根针同时在刺她的骨头。
她往手上呵气,搓搓手,暖和一点后又挪步往回。
身后已经无人再跟,只怕都想办法偷匣子去了。
太阳透过层层云翳洒下淡淡一层日光,她出门的时候尚早,如今已是过了午时。
他们这会儿,该出城了罢?
之前流了那么多泪,没一滴是真的,到如今她鼻头才真正发酸。
“声声!”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这是秦霁的闺名。
刚冒出的离别愁绪被猝然掐断,她回头见到了清河。
对方换了身男装,一看便知又是偷溜出来的。
“找我做什么?”
“别跟我装,御史府关了这么多天门……你为什么把我扔进去的包裹扔出来?”清河见她这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除夕前两日自己偷偷去见她,御史府大门紧闭,喊也喊不开,清河给她收拾了一大包过年的物品,喊了两个小厮才扔进她院子,不到一刻钟就被原样扔了出来,回去被父亲发现挨了好一顿骂。
她怎么能这样辜负自己的心意?清河扪心自问,她对自己亲爹都没这样上心过。
今日听说秦霁出府她才跟过来,结果又被甩了冷脸,清河是真的想跟秦霁大吵一架。
秦霁绷着脸不说话,清河鼓腮撩起她帷帽下垂着的白纱,把脸凑进去,见到她眼眶红红一副哭过的模样。
腾起来的火气又消下去一半,她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给秦霁系上。
恶狠狠地凶秦霁,“冻死你得了。”
“不要,拿走。”
“点心要不要?刚买的徐记糕点。”清河压着嗓子,恶声恶气。
“要,快点给我。”秦霁也粗声粗气。
清河唤丫鬟拿来点心盒,又打开把自己荷包里剩下的银子放了进去,银灿灿一片。
秦霁接过盒子,拇指押在提手处摩梭。
“清河,这段日子我想自己静静,等我好了再去找你赔礼道歉,行吗?”
这不还是不理自己!
清河怒火又冒了出来,又撩起那层纱,把脸凑进去。
秦霁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
清河退出来,仍是不开心:“哦,知道了。”
秦霁拉住她的手,用力抱了她一下。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若是被家里罚了我也会难受,这段日子过去就好了,你先回去好不好?”
“嗯。”清河闷闷点头。
“你还记得彩儿长什么样吗?”
“是你的丫鬟吧?”
“嗯。她做事伶俐,脑子也清楚。”
秦霁莫名提这么一句,清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记得。”
秦霁放心地转过身,两人的家不在一个方向。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她直觉这是找自己的。
果然有人行至跟前:“秦小姐,陆大人想送你一程。”
陆大人?他与李去疾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秦霁踌躇片刻,上了马车。
马车很宽敞,掀开车帷,一股暖意带着檀香拂动白纱扑面而来。里面放了个小盆正燃着红萝炭,陆迢坐在边上烤手。
秦霁自觉坐在了他的对角处,将点心盒放在一边。车上暖融融的,那炭火发出红灼的光,散发出来的温度让人着迷,秦霁弯了弯手指,传来冰凉的麻意。
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伸手去烤,她已经察觉到对角那人对她的不喜。方才这人就有意提醒李去疾离自己远点,还故意晾着她。
离御史府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她将身上的大氅裹紧。
陆迢睨了秦霁一眼:“你三哥哥不放心,叫我来送你。”
这三哥哥几个字咬得极重,秦霁无动于衷,柔声回道:“麻烦陆大人了。”
她此刻极为正经端庄,全然没有酒楼前的半点影子。
半晌,陆迢嗤笑一声。“秦姑娘好手段,大氅换得如此之快。”
“陆大人过奖。”面对这样直白的嘲讽,秦霁依旧柔声回答,就好像陆迢真的是在夸她。
他刚刚或许都看到了,也误会了,没什么要紧。
就算他告诉李去疾又怎样?她本来就没指望李去疾能帮自己,她只是带着御史府周围的祸水出去溜一圈而已。
陆迢见过不少这样的女人,朝秦暮楚只为利益,可这样的人竟是秦甫之的女儿?
仔细想想,他们也有相似之处,都是一样惹人厌。
陆迢两次开口的讽刺都落在一口深井中,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朝对面看过去,她不仅不生气,还打开了一旁的点心盒子。里面几锭元宝几锭碎银闪闪发光,不知又是哪个冤大头。
秦霁一大早奔波到现在,腹中空空如也,本想维持一下大家闺秀的体面,撑到回家再吃。
可这陆世子看她十二分的不顺眼,毫无遮盖的意思。
她也断不能为这样的人委屈自己,捻起还热乎的糕点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外人面前到底还是有些拘束,秦霁吃了两块糕点解了腹中饥饿后又将盖子合上。
因戴着帷帽,秦霁将手抬至白纱下,抽出丝帕将指尖那点碎屑一一擦净。
忽地想起来另只手上还有伤口未曾处理,方才着急,只拿帕子擦了血迹。垂首去看,伤口已经凝干,柔荑上一道深红格外刺眼,虚虚握拳便有刺痛。
她并不像普通官家小姐那么娇柔,可也没强悍到手上落下这么大个疤还能无动于衷。若是在别处也就算了,她见过囚犯脸上的疤,从伤口处长出起伏不平的新肉,像一条蠕虫伏卧在脸上。
秦霁盯着掌心瞧了又瞧,全然忘记陆迢还坐在一旁,微微垂首叹气,挺直的肩背也松懈了一些。
陆迢斜眼看去,只觉做作至极。
两人一路无话,马车停在御史府外,秦霁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对陆迢这张冷脸道了声谢,马车上很暖和,且他没说什么话,这段回程可称之为舒适。
见他没有搭理的意思,秦霁丝毫不恼,迳自撩了车帷下去。
“秦小姐。”赵望追了上来,笑着将一瓶金疮药双手递上,“大人说您的伤口不深,涂了此药不会留疤。”
单从者由汉白玉制成的莹白瓶身便知其价值不菲,秦霁收下,待赵望回身后撩起白纱看向马车那头,撞见轩上的竹帘被放下。
只看见了他半张棱线锋利的侧脸。
“受人之托。”知道她又要道谢,陆迢不冷不热地解释。
如今文人士族之间留长甲之风盛行,以便他们把自己与那些平民区分开来,京城中此风气尤甚。
陆迢素来喜洁爱净,偏偏眼神还好得很。来京城这些日子,与人举杯共饮时总能看见其指甲里藏着的泥垢污物,以至于现在见到干干净净的长甲也会反感。
刚刚又一眼瞥去,她的五指纤长白皙,难得的是每个指甲都削得齐齐整整,粉粉一截刚好盖住指头,没有冒出来留白,也没被指头压过去。骤然如听仙乐耳暂明。
御史府外已被打扫过一遍,大门依旧紧阖。年节刚过,不久又是上元节,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庆赏佳节,亲朋好友登门互访,好不热闹。
这座老宅夹在其中,毫无装点,连春贴纸也没贴上一副,显得落寞寂寥。
陆迢唤人把炭盆收了起来,勾起抹不怀好意的笑。
勾起男人时能把脸面身段抛去九霄外,手上一道口子又能教她忘了车上还有个人。性子不卑不亢,他不禁有些期待,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第005章
彩儿只比秦霁晚回一小会儿,她端来热水放在红木五柱面盆架上,秦霁将脸与手细细清洗一番。
“彩儿,我头上好重。”
“戴了半日的帷帽压的?外头风这样大,莫不是吹着凉了?”
彩儿着急忙慌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秦霁摇摇头,露齿一笑。
“把我头发拆了。”
头疼,脖子也酸。彩儿将她发上的簪子取下,将繁复的百合髻一点点拆开。期间几次想说些什么又悻悻闭上嘴。
秦霁端坐着,将那瓶药洒在掌心,清清凉凉,带着奇异的草木香。
“怎么了?”秦霁包扎好后回首看她。
彩儿看着秦霁受伤的手默了会儿,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扶风他们走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小姐。”
“嗯。”
半夜,秦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出门先是有人想拦她,后又做戏受冻,苦头吃了,脸也丢了。她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微不足道的一个开始。
几年前父亲就有意无意让她吃苦,比如马车好端端的坏了,趁机让她学骑马。又比如厨娘请假了,言辞切切让她下厨尽孝。
她“尽孝”一次后父亲又开始劝她不要挑食。休沐日常带着她换了粗衣布衫在街上观察人群,教她袖里吞金,辨人识物。
秦霁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她数了数日子,上元节还有五日。快了,从正月十三至十七连着五日都有灯会。
届时四方商贾云集,各路人群攒动,城门彻夜不闭,是京兆尹和禁卫一年来最忙的时日之一。
在那时离开再合适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