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香柔软的触碰从鬓边滑至脖颈。
她低低啜泣,时而喊大人,时而喊陆迢,莺声在耳畔缠绵,轻易勾起他的渴念。
雨忽而变大,秦霁的抽泣的声音亦有了变化,她的嗓子越来越粗犷,喊他时嘴里念的也变成了三个字。
“陆大人,陆大人?”
王盛接连喊了两遍,才见上首那位支着额角凝思的人转向自己这边。
俊朗的面皮里透着薄红,眉宇间些许疲惫,眼中烦躁之意甚为明显。
王盛一怔,将这样的烦躁看成了憔悴。把要问的放在一边,转而说道:“陆大人还是要保重身体,公务不管何时都能忙,这几日正是转凉的时候,生病了可不值当。”
汪原正对着砚台研墨,这墨是他刚翻出来的不知多少年的老墨块,又硬又黑,只能一下下敲在砚台上,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听见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也朝陆迢看去,同样觉得这诡红的面皮不太正常。
想起近几日金陵又闹了两桩杀人抛尸案,这人确实忙上加忙,汪原估摸着陆迢应当是吃不消,张嘴跟着王盛一起劝了几句。
“王大人说得不错啊,陆大人你虽比我们年轻,但总归也是吃五谷长大的肉体凡胎,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陆迢冷扫他们二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王盛这才说起刚要提的话,“那陈通判想来要到金陵了,听说他在京城颇有势力,此次不知为何,竟到了我们山迢水远的金陵来。”
这是想打探打探新来的上峰,通判品级实权虽不及知府,压着他们几个同知却是绰绰有余。
陆迢按了按额角,脸上那股诡红已不大明显,恢复成了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陈寻这个人我倒是有些了解,你只管好好奉承便算立了大功。”
一直到府署下值的时辰,雨都没能停下来。
陆迢踏出官厅,皂靴踩入水中。漫天的雨像一条条丝线,落地时在一圈圈的涟漪中变作波纹,牵起一头,再奔向另一头。
圈圈波纹漫了过来,秦霁提起云头履退后一步,躲回了酒楼的檐下。
斜对面客栈二楼,窗口大大敞开着,一个青年男子探出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对着下边大喊:“声声!”
秦霁抬头看过去,指指手中的食盒,扬唇一笑,示意已经买到了她要的饭菜。
青年男子白她一眼,继续大喊,“去买把伞,算我的钱!”
秦霁看了眼天色,西边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到小片灰蓝,透出淡淡的余晖,东边还是濛濛一片,下着缠缠绵绵的小雨。
像在子钱家手里欠的债,子钱绵绵不断,任你想尽办法都断不清,只好割肉逃跑。
秦霁买了一把油纸伞,一路撑着回到了客栈。
一推开房门,商晚手里的蜕巾就递了过来,“真傻,淋雨生病了岂不是更要花钱?”
秦霁一直躲在廊下,并没淋着什么雨。这会儿听着她半是埋怨半是关心的话,唇边扬笑,“我知道了,你要的蟹粉狮子头买过来了。”
秦霁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的一瞬,蟹粉的香气扑面而来,
商晚坐在圆凳上,眼睛变得和菜碟一般圆,“好香,好饿!”
秦霁夹了几样添在一个小碗当中,坐在商晚旁边,要如前几日一般去喂她,被商晚拦下。
她举起左手摇了摇,笑眯起眼,“今日我用这只手吃饭,便不劳烦你咯。”
秦霁点点头,又听她道:“工钱照算你的,好声声。”
“好。”秦霁应了她,坐到另一边的小案上去数钱。
她身上的五十两在许霖那处花掉了二十,来到丰州后还要补上平日的衣物和其它所需,并着在丰州躲上一阵的食宿,一下便花去了八两。
秦霁这次要去的不是京城,而是师父带着秦霄住的甘南,比京城还要北,沿路花费也更多。
她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北上的船费要比南下的贵,算上去甘南的船费和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她原本的五十两也不够用。
秦霁精算过一遍,怎么节俭也要花去六十两,故而她到了这里第二日,便出去寻活计赚钱。
她在街上逛了一圈,并未寻着合适的活计,最后在一家墨铺,凭着一笔好字暂领了个代笔的活。
墨铺老板奸滑吝啬,瞧出秦霁是外地人,急要钱又找不到活干,开出了抄两张十文。他没料到秦霁能写这样快,一日不到便抄了两百张,应得一两银子的抄书钱。
那老板只恨自己没把工钱压得再低些,临了鸡蛋里挑骨头,只肯出七百文。秦霁不依,两人便在墨铺门口吵了起来。
他用施恩的口气在门口大声喊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三篇纸十文钱已经是很不错的价了,再说你用了这么多墨,我还没收你钱呢。要是再敢无理取闹,我现在就去报官抓你。”
商晚听见银子相碰的动静,问道:“声声,你还差多少路费?”
秦霁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还差二十两。”
“二十两啊?”商晚啃了一口狮子头,弯眼一笑,“等我手好了,我直接拿给你。”
商晚就是那时候在墨铺外遇见的秦霁。她常年男扮女装,一眼便知挡在自己前面的姑娘是同道中人。
她原本没打算管,一个人活着能顾好自己已经很难,再可怜他人就是自找麻烦。只是提步往前走时飘来了一张纸,上面那笔遒劲又潇洒的字叫她移不开眼。
她右手受了伤,一脑子的话本拖着没写完,整个丰州的书肆都催得厉害,白花花的银子摆在面前却不能拿,实在难受。
这不是可怜,这是爱才,于是乎商晚把秦霁给聘了回来。自己念话本,秦霁照着写,写着写着两人便住到了一起,商晚的起居也由秦霁伸手照顾。
这段日子商晚虽受了伤,过得却比平时还要快意,因而也愿意多帮帮这个叫声声的好姑娘。
她对秦霁笑道:“大夫说我的手再过十日便能好全了,到时候我送你上船。”
“十日么?”秦霁心下一轻,看着漫天的雨都觉得顺眼许多。
第062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然如当日官厅所言,陆迢病了起来。且还病的不轻,一连几日都未去上值。
应天府署,官厅。
王盛望着上首空空如也的官椅,叹道:“瞧我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这都三日了,陆大人竟还没好。”
“这也怪不得你,听说有的人就是如此,寻常不生病,一病就是重病,等闲好不起——”
“汪大人!”王盛连忙打断,“可不敢再咒他了。”
可惜他晚了一步,汪原的乌鸦嘴已经说完,没多久陆迢的病书便由赵望送至府署,在这边盖完印后又要转送至抚安官处。
“我家大爷病的实在严重,大夫说需得静养,他让小人传话,近来不能再来府署,一应事务还要多多麻烦两位大人和新要来的通判老爷了。”
赵望走后,王盛转向汪原,话里含着心虚,“我们稍后是不是该去国公府探望探望?”
汪原亦有几分心虚,点着头应了下来。
两人去到国公府,向守门的小厮报了名字,不一会儿松书便出来将二人引了进去。
“这病来得蹊跷,大爷先是咳嗽发热,只以为这是秋寒露重着了凉,可几日过去仍不见好,反倒添了头疼和失力。二位来的也是正巧,我家大爷昏了一天,这会儿刚醒。”
王盛二人还未踏进房门,先闻到了一阵浓重的药味,里间大夫正在同陆迢说话。
“……世子此病来得凶险,脉象至今虚浮,此乃险状。务必要好好静养,不宜过劳累过多。”
“有劳您费心。”陆迢抵着唇闷咳了一阵,说话只有虚弱的气声,“松书,替我送送徐太医。”
松书在外面应道:“是,大爷。”
王盛和汪原退至一边,等那老太医过后方走进来,绕过屏风,才发现这屋内除去浓浓的药味之外还冒着腾腾的暖意。
这屋内原还点着两个炭盆,里面的银丝炭烧得正旺。两个人一起抬眼,看见了靠在榻上的陆迢。
他穿着寝衣,身上披了一件墨蓝刻丝的褂子,面上气色大减,说话也虚了不少。
王盛与汪原坐下来,都还记得方才那大夫说要静养,喝罢一盏龙井,简单寒暄问候一番后便要告辞。
临走前,汪原搡了王盛一下,后者想起什么,立即停了下来。
探病总不能空手过来,他二人想着堂堂的国公府世子总不能缺良医良药,一同在街上看了一阵,最后汪原拉着他停在了得月楼前。
王盛折回来,将手里一个精致的提盒放在挨着榻的四方小桌之上,讪讪笑道:“我们二人想着陆大人久处病中必然乏味,能解解口腹之欲也是好的,如今金陵的秋蟹正是膏肥肉美的时候,便给你带了些来。”
汪原一旁补充道:“是从得月楼带的。”
陆迢的眸光落在提盒之上,少顷才道:“好意心领,你们回吧。”
因着他脸上没什么气色,这句话里的冷音未能被王盛和汪原发现,只当他是身体虚弱。
出来后,两人同时抬袖抹了把头上热出来的汗,对视一眼,一同想到——
陆大人这次病得不轻。
翌日,又瓢泼下了场雨,陈天水的轿子才到半路便被这场雨给围住,及至应天府外,翻红的轿帘和簇拥在轿子边上的一众仆从都被淋的湿透。
陆迢因着这场雨病得更重了些,陈天水当日下值后来府上拜谒,他连床都没下。两人中间隔着一扇屏风说的话。
陈天水惯会捧高踩低,知道这位顶头压着自己,一门心思奉承讨好,可坐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已要受不住陆迢话里的荆刺了。
病是病着,这嘴半点不肯饶人。
还是松书出来圆场,偷偷告诉他陆迢尚在病中,这几日心情郁结,总要找地方撒气,三言两语过后,松书便将陈天水送了出去。
他们走远后,赵望才进来,屋子里的炭盆已撤下去,只余下浓浓的药气。他抬眼看去,自家大爷正肩背端直坐在案边,连日的病气已是无影无踪。
赵望拱手道:“大爷,金陵城外您休养的那处已经安排妥当。”
陆迢“嗯”了声,卷起手中陈寻带来的纸,卡在昨日王盛送来的提盒上。问道:“她有下落了?”
他?
这阵子要紧的事都与济州相关,可那边失了动向的人也不止一个。赵望顿了顿,想起最近总要汇一遍的济州新知州,那人半月前从京里启程赴任。大爷俄延这么久,也有要等他一起的意思。
赵望回道:“应天府内的驿站还未有李知州落脚的消息,他到了南边,脚程似乎慢了下来。”
陆迢未有回应,斜乜向他。
这眼神赵望熟悉,意思是叫自己出去。
怎么这么快?他兀自疑惑着,踏出门槛时看见另一头绿绣也在此地,正将一个包袱递给松书,转瞬反应了过来。
赵望回身关门,在门彻底合上之前补道:“昨日来了消息,姑娘还在丰州,人也好好的。”
陆迢背着身,目光落在那张卷起的纸上。这东西跟着陈寻一起来的金陵,明日就会下放到各个州县,每个布告栏都会贴满这张纸。
这张写着通缉令的纸。
好好的?
陆迢唇边掠过轻笑,恍若今秋自枝头落下的枝叶,倏忽一瞬,便没了踪影。纸下的红漆提盒落映在墨色的瞳仁中,像极了对她不自量力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