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霁远远在在街尾等着他,待乌连近了,才看清他脸上的颓色。
乌连对着她撑起一个没精打采的笑。“你来做什么?回去吧。”
“商晚呢?”秦霁冷声问他。
乌连继续往回走,背影也垮了下来,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早晨还是挺立的清竹,这会儿却像阴雨天挂在外面的湿帕子,沉闷的往下垂着。
秦霁跟在他后面,听见他平淡的声音,“再过两天便用黥刑,充作官奴,你也别回那间客栈,保不准就给牵连了。”
秦霁跟上去,“我想见她。”
“行,得花钱,十两打点一次。”乌连头也未回地说道。
“那……我若是再花多一点钱,能不能捞她出来?”
这话委实天真,叫乌连真心笑了出来。“也能,八百两能买。”
他停下来,语气已是森冷,“只是你上何处去赚?世上再没有她这样好的主家,钱给的多,人还好应付。”
无论遇上什么大事,在落到谷底之前,秦霁都不会轻易消沉下去。此时她也不愿再和乌连说话,自己拐到另一边,往客栈回。
走进一条窄巷前,视线里一晃而过的黑色身影叫秦霁皱起眉。
她绝对没有眼花。
秦霁在巷子里站了许久,这才抬步往外走,却不是直接回客栈的路,而是另一条窄巷。
赵望奇怪了一番,仍是跟了过去。姑娘的警惕心比常人实是高上许多,叫他不得不小心应付。
这会他愈发谨慎,秦霁稍慢下来,便躲回墙边。
只是这般没多久,赵望折回去,眼前只剩了条空荡荡的巷口,叫他一时有些找不到北。
正待翻上墙,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已近到身后。
他尴尬回首,对上了一脸不悦的秦霁,赵望挠了挠后脑勺,硬着头皮打招呼,“姑娘,好巧,你也到这边走路?”
秦霁一点笑意也无,冷着声问道:“你跟了我一天?”
此次姑娘没给大爷带绿帽,大爷自然还是要带她走的,不然也不会一直留在这儿耽搁,因而赵望也拿她当主子看待,不好讨她的不开心。
可一承认,又等于是卖了大爷。
赵望不说话,看看天,又看看地。
已然是点过一回头。
跟她一天做什么?无非是要回去给陆迢讲她一日多惨当乐子。
秦霁攥了攥拳心,知道寻常说他也无用,转过身往回走。
赵望刚跟了一两步,便听见前面姑娘发凉的声音。
“我现在回客栈,别再跟着,不然一回去我就骂陆迢。”
赵望抬在一半的脚忽然像被缠上粗厚的藤曼,起也不是,落也不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秦霁消失在巷尾。
回到客栈,隔间的房门虚掩着,陆迢正要出来,门开到一半,见到她在一边,淡着神色把门关了回去。
秦霁愤愤看着那扇合拢的门,半晌才进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上午出门太急,里面还如先时一般乱,大都是商晚的东西。秦霁收拾许久,到天黑也没弄完。又点了一根蜡烛继续,最为费时的还是一页页散在地上的话本纸稿。
她左寻右找,仍是缺了好些页。
陆迢听着隔间沙沙纸声,眸色跟着变冷,将手里的纸掷到桌上。
最上一页的宣纸赫然写着几个飘逸的墨字——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怪道那女子的话本要比旁人的卖的好,她还真是会找人。
第065章
夜色已深,秦霁垫着那叠纸还趴在案边。
点灯如豆,烛光映在小姑娘的瓷白小脸上,照出了黛眉间缭绕的几分愁色。
乌连说八百两可以把商晚从牢里捞出来。
八百两。
于之前的她而言的确是一笔巨资。
可现在……秦霁拿出那枚白玉绶带鸟衔花佩,提着丝绦看过一遍。
又看了看同隔间连着的那堵墙。
之前不卖是担心陆迢发现自己在哪儿,惹出麻烦。如今自己就在他的隔间,无需再多顾虑。
这东西,会值八百两么?
翌日,秦霁一早去了衙署,打点好些银两才在见到被关在牢中的商晚。
她抱腿坐在阴暗潮湿的墙角,身上的囚服又脏又大。还不到一日,她已经狼狈得不成样了。
“晚晚,是我。”秦霁在牢外对她招手,“给你买了馄饨。”
商晚抬起头,愣愣看了她一会儿,馄饨冒着热,才从食盒拿出来,香气便驱散了牢里那股又潮又霉的气味。
商晚瘪瘪嘴,想哭又哭不出来,索性挪到木栏边,直接坐下吃起了馄饨。
她吃到一半又放下来,胸口闷着一股哀气,“我吃不完。”
“那就不吃了。”秦霁往里递进一条干净的帕子。
商晚没接,又像刚才一样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她把秦霁的手推了回去,自己抬着袖子擦了擦嘴,“你走吧,今日不是还要上船?”
“今日不走,我明天还要来看你呢。”秦霁捏着帕子伸了进去,擦掉她颊侧蹭到的脏印。
擦着擦着,就有水珠滑落到帕子上。商晚的眼泪到底是流了下来,脸颊贴在秦霁手心,“声声,我好怕。”
“我在这里,我昨天也在外面。”秦霁轻轻给她拭泪,听着商晚说了许多的话,一直到差役来催才不得不离开。
衙署外,秦霁又见到乌连,他今日休沐,两人一前一后去了茶馆说话。
在厢房坐下后,秦霁将那枚缠着五色丝绦的白玉玉佩递给他。
她很清楚,拿着这玉佩去当铺决计兑不出八百两,“我才来丰州,摸不清门路,你有没有法子将此佩换成现银?”
乌连拿起这枚玉佩放在掌心端详许久,他不懂玉,也能看出这玉佩要比寻常见过的好,好的还不止一星半点。
“这是——?”
“和田玉。”秦霁抿抿唇,眼神里透出一股坚定,又道:“这玉佩是祖传的,在大相国寺由开过光,我们家传了三代。”
只有自己信了,才能叫别人也信。
乌连能听出这后半句是假话,他点点头,脸上的颓色淡去些许。
“好,和田玉本就值钱,何况这玉佩的雕工还精细。趁着今日天早,我多跑几趟,想来换个好价不是难事。”
乌连不再耽搁,匆匆起身出了门。他心里盘算着丰州城中谁是相熟的大户,漏了眼前,才出茶馆,便与一人撞了肩膀。
乌连瞥见那人穿着普通,没多放心上,随意挥挥手,“让一让。”
他手里还捏着那枚白玉玉佩,掌心垂下的五色丝绦亦跟着动作在陆迢眼前晃了一晃。
*
秦霁回到客栈,心头轻松不少。
傍晚她在下边买好饭菜,端着食盘往回走时正巧碰见了从外回来的陆迢,仍是顶着一张她不认识的脸。
秦霁自觉这件事要算他帮的自己,恢复成往日的好脾气。迎上冷冷扫来的目光时抿着的唇角微微翘起,往日乖巧的笑在她脸上重现了短短一瞬。
陆迢只瞥她一眼,对上那笑更觉胸堵,随即便收回了视线
秦霁望着他清肃的身影消失在二楼廊上,这才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客房。
入秋后,一天比一天要凉。天寒夜长,风气萧索。*
客房的窗户大开着,秋风卷响树上枯叶,烛火连着墙上的人影都晃了一晃。
夜间秦霁躺上床,全身裹在冷冷的被褥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南边的天气已经这样,甘南想必要比这边冷上不少,过去的路上或许还要添一件暖和的大氅。
也不知秦霄现在如何,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偷哭。
秦霁蒙在被子里,身上冷一阵暖一阵,自己尚还不觉。想到甘南的秦霄和师父,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笑。
第二日涂完黄膏,秦霁去照镜子,只见脸上透着一抹酡红,涂上黄膏后反而奇怪得引人注目。
在案边趴了好些时候才缓过来,再去照镜子,脸上的酡红已经消退许多。
她出门时照旧看了眼隔间,门是关的,里面却有压低的说话声传出。
是赵望的声音。
“三爷,新的地方已经找好了,待布置齐全,明日一早便能搬过去。”
秦霁无意听到这一耳,心下一轻。
陆迢应当没骗人,她想,他来丰州不是为了抓自己。
这两日陆迢常常从外面回来,赵望那日过后也没在自己身边出现过。
他们二人特意装成这般样貌,想是为了别的公务。钦差暗中查案的不在少数,陆迢原来的相貌想是已被多人记住了,要在应天府暗中查案很有难度。
秦霁此刻在心中暗暗祈求他不要插手商晚一事。
今日若能拿到银子,商晚受刑一事便能从明日往后推延,再推推拉拉一段日子,也就能把人给带出来了。
商晚原来的家里不过是商户之家,放她一个并不要紧。
出了客栈,街上处处都刮着凉风。秦霁去到衙署,花了昨日两番的钱才把各路打通,进到大牢。
才同商晚说上一会儿话,便有一个守门的差役匆匆过来拉她出去。
差役脸上满是惊慌,催促道:“快走快走,再不走你也得留在这儿了。”
秦霁跟着他连走带跑地出了牢房,外面还有个打点过的差役等着,见秦霁出来,一把拉住她往外走,转眼就给秦霁抛到了衙署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