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娘渐渐冷静下来,将帕子妥善收好,尴尬地笑了笑,“是狗,我儿子亲手绣的,绣成这样小娘子竟然也能看出来?”
“我弟弟也绣过一张帕子,上面的花样和这个很像,他说绣的是狗。”秦霁眉眼弯了弯。
安娘面色微变,“小娘子还有弟弟?”
“有的,不过现在不容易见了而已。”
安娘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想起方才在摊前看到的一幕。
面前这小娘子和那男子的样貌年纪并不相配,且她仔细看过,小娘子的手腕和腰上都是空落落的,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挂。
若不是为财,这般姿色的小娘子为何要跟着这男人呢?看她的情形也不像是开怀的模样。
那男人同差役很是相熟……
她的目光又投向秦霁,这次不像先前充满提防,试探着问道:“你弟弟他?”
她才说完弟弟二字,秦霁眸光一闪,头低了下去。
安娘见到此,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在这城中弄丢的男孩,不都只有那一个去处么?
好的赖的,高的矮的,去了,便难再出来。
她往左右望了眼,见无人,拉着秦霁往一棵古槐后边走。
秦霁挣了一下,没能挣动,只眼睁睁看着那棵粗壮有如三人合围的槐树越来越近,将要经过时,安娘却又停了下来。
“也不知大官人喝了酒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河边总不安全,小娘子在这儿等着,不容易给人盯上。”
秦霁面对着安娘,目光却是停留在她身后那道长影之上。
她尚未说告辞的话,手被拉了起来。
安娘看着秦霁,认真道:“小娘子,我说句心里话,你不要多想。”
这样的话一出来,后面必然跟着冒犯,秦霁刚要拒绝,安娘抢先说出了口。
“小娘子二八年纪,生的跟个瓷娃娃似的,怎么就跟了那样一个人?长得不如何,品性也不如何,一个镯子也舍不得往你手上戴。”
这话不准,不过有一点是对的。
他品性的确不如何。
秦霁虽这么想,心里却明白此时什么都不能应下。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是这样,他——”
他——
秦霁望着地上那道侧过身的影子,一时之间把所有的好话都在脑中想了一遍,竟然没有一句能说出口。
只干巴巴地摇头,重复了一回,“不是这样。”
安娘听见这话,放下心来,“是我粗浅,小娘子想必是为了你弟弟吧?我瞧你那位官人同衙役们倒是说的上话,他可找到了门路?”
秦霁一头雾水,抿起唇,轻点下颌。
安娘把她的手抓得紧了些,“那小娘子的弟弟现在可有消息了?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秦霁忽然明白过来,是这娘子的儿子不见了,且此事同那些衙役脱不开关系。
她低下脸,慢慢摇了摇头。
“连你官人也没办法么?”安娘失望地松开秦霁,喃喃道:“也对,衙役算得了什么?便是知州都不一定有办法,他们只认胭脂阁这条门路。”
什么样的事,连知州也没办法?
“他……”秦霁斟酌着,“他答应了我,还会试试。”
安娘想起摊子前陆迢同那帮差役热络说话的模样,闭着眼睛都能断定这是哄人的鬼话。
她怒其不争,轻搡了秦霁一下。
“这你也信,指不定你那官人现在在和谁一起鬼混呢,那般德行,直接就把你扔这儿了,怎得又会为你弟弟尽心?小娘子若是真心要救你弟弟,还是早些想法子凑了钱去胭脂阁才是正经。”
她说的倒尽兴,秦霁已悬起了心,盯着树后那道影子,决计不再提陆迢一个字。应道:“娘子说的话我心里有数。”
安娘听了只觉得秦霁在委曲求全,想是和自己当初一般着急,慌不择路。她细细打量起秦霁来。
面前的小姑娘唇若点朱,颊若桃染,未经粉饰都能有这般的好颜色。安娘心思一转,复拉起了秦霁的手,语声放柔。
“小娘子,照你这模样气度,哪怕去我们这儿最大的富户家里当主子都是绰绰有余,何苦给他当妾?三书六礼,凤冠霞帔,他能给你哪样?光凭……”
夜风变大,槐树枝桠晃动,树叶沙沙碰在一处,地上的人影清晰了短短一瞬。
那人影才抬腿要出,转眼又退回树后。
安娘还在絮语,末了,还是秦霁一句“娘子在做什么白日梦?”温和结束了这场只有一边兴致勃勃想要谈成的“生意”
安娘悻悻走远,陆迢的神思也被秦霁的话声给拉回。
昏淡的月光铺在路上,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淌过高高低低的杂草。
秦霁踩上落在自己脚边的影子,问道:“你几时来的?”
她这样问倒不是怕陆迢听见什么,毕竟坏话都是别人说的,秦霁只是觉得——好快。
他不在的时候,怎么过的这样快?
陆迢道:“你在河边揪草的时候。”
他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先前领着那两人走开,到了酒楼前,陆迢才觉出不对。
马车到了自己这儿,她怎么回去?
她怎么回去?
这件事在脑中嗡嗡响了好几回,几坛烈酒给那两人灌下,他便起身离席,留下赵望在那儿应付。
陆迢对自己今夜所说所做还算有数,原打了腹稿,想要解释些什么。一侧首却看见秦霁牵起了嘴角。
她道:“好快。”
到喉头的话被堵了回去,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嗯”了一声。
这会儿街上没什么人,马车行起来亦快,两人坐在车厢,只听得到车辕滚动时的辚辚之声。
陆迢忽而开口,“你弟弟还会绣花?”
秦霁先是一怔,继而答道:“他小时候学过一阵。”
提起秦霄,秦霁的唇角是弯起来的,深色透亮的眸子里淌着温柔的笑意。
陆迢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秦霁,捏出她一缕头发在指上打转,“怎么还让他学这个?”
官场上古板到像一把老矩尺的御史,竟然让自己的独子学绣花?
她家里,和他想的不一样。
陆迢有些好奇。
“是他自己要学的。”秦霁伸手要从陆迢手里救回自己的头发,“秦霄说以后我出——”
她忽然咬住下唇,手也不再拦着陆迢,默默转回了身子。
这话没说完,陆迢却已经知道后面是什么。
京城女子出嫁有一个习俗,新娘子的盖头,得是女方的母亲或是姊妹亲手绣的。
秦霁失了母亲,没有姊妹,却有一个好弟弟。
可如今——
陆迢卷着她的头发,想起了槐树边上那妇人说的话。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姑娘家在闺中常常期盼的这些,大抵是与她无缘的。
车轩的竹帘卷了上去,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望着窗外,唇瓣轻抿着,月光下盈出了樱桃的颜色。
水润,柔软,红艳。
她穿嫁衣的模样,应当很漂亮。
陆迢心中微微酸了一霎,很轻,像是剥橘子时不小心剥到了一个酸的,突然迸溅出的酸涩汁水叫人猝不及防。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替她可惜。
只有一点。
秦霁望着窗外暗暗的景色,心里还在想着秦霄。
秦霄小时候说的是——“以后姐姐出嫁时的盖头,我来绣,我要绣一只小狗上去。”
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还要等多久?
马车离风来园越来越近,陆迢捏着手上的扳指慢悠悠转了好几圈,才缓声道:“今夜叫你等久了,明天休沐,想去哪儿告诉我,如何?”
他脾气好的时候,从不把话说死,总是会给她留一点点选择的余地。
如何?去不去?要不要?
秦霁两只手搁在膝上,攥住了裙边,良久才道:“不用这样。”
“不用哪样?”
不用哪样?
哪样都不用。
今夜连连发生的事情,她都很不喜欢。
不喜欢跟他一起出去,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小夫人”,更不喜欢被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
是妾,是外室,是那些她以前不屑多看的身份。
秦霁扭头望着他,清亮的眸中透出一点倔强。
“大人不用在我身上花心思,反正我也走不掉,不是么?”
她脾气来的太快,陆迢毫无准备,忽然之间便遭到这样的冷遇。
车厢内迅速静默下去,这静默维持了不多时,马车在风来园正门外停下,被车夫的一声喊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