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过去,你竟还用着从前的香料。元依姐姐,若不是你我太熟,我都要夸你一句长情了。”秦姝拍了拍岳听白的肩,翻身下马且留缰绳在手,保证马儿仍旧由着自己牵引,才朝那身姿曼妙的女子走去。
“一别四年,我是该叫你元依,还是元姬呢?”
“只要小殿下需要,您唤什么,妾都是会应的。”女子即便是身处在黑暗之
中,头顶帷帽不见面容,只闻其声也足够妩媚动人、摄人心魄,令人沉醉其中而不自知。
“背叛之人,话说得这般好听,又有何用?”秦姝冷漠道:“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此生都不该出现在本宫眼前。还不让开?”
四年前,先帝受封宋公,建宋国,晋朝局势正面临全然崩塌之际,许多军国大事都由先帝总览,九层台的筹备便到了关键阶段,所有苦练多年的台间都在没日没夜的进行考核,争夺那除了尊主之外的执令之位和四位掌司的位置。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神讯司掌司与执令需配合默契朝夕相处,共同掌管和调动九层台出身的所有谍者。故而这神讯司掌司的人选,就取决于谁来做这个执令。
对于作为秦姝多年亲卫的元依来说,只要秦姝成功夺取执令之位,自己就会顺理成章成为九层台第一代神讯司掌司。
可惜啊可惜,就在最后一轮执令的选拔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就在大将军许青霄平定北方内乱后回京却惨遭突袭,身陷敌营的时候,有人找到了元依,用许青霄的命,买秦姝的命。
除了先帝之外,无人知道她与谁勾结,做了什么。
彼时秦姝不过十三岁,正为了那九层台执令之位拼死一搏,被关在地窖里许久不见天日。等从地窖中斩杀数百人后浑身是血、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周身戾气横行,唯一满是生气的地方便是那双眸子。
她急切的想要告诉那个温柔美貌的姐姐——她们终于可以在此地立足,终于有资格成为执棋者而非被随意弃之的棋子,却发现再也无法与她相见了。
一切关于元依的消息都被先帝下令封锁,只留下那“背叛”二字。
连许青霄在脱困返京后,从先帝口中得知元姬叛主,也只以为她是见他没希望活着回来,而另择新主。
乱世儿女,各为其主,各走其路。这种事虽令人唏嘘,但也称不上什么稀奇。何况那时战事无数,许青霄一生都奉行一个“忠义当先”,闷头大醉几天后便自觉不提,以免乱了军心,让手下将士们觉着矫情。唯剩下少年秦姝连着几个月睡不好,不明白那所谓的“叛主”到底是为了何事,对自己体贴照顾的姐姐怎么就一声不吭地抛下她独自离开了。
“许久不见小殿下,您长高了。”元姬瞧着面前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的女子,其行止间的那股子清贵和威仪令人不自觉的垂首臣服,可她真的很想上前,想要离她再近一些,看的再清楚一些,终是在秦姝含着警告的眼神下止步。
“本宫方才说,让开。”秦姝语调不高,“你能活到今日,我很意外。但可别刚碰上我,就把命丢了。”
元姬莞尔一笑,并不违逆她的话,“小殿下,妾苟活至今确实无趣,殿下想要妾的命尽管取之。只不过要等妾的话说完,可好?”
秦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眸色骤冷,“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对。”元姬平静地凝望着她,眸中某些情绪翻腾,“别人或许不知...但妾,清楚的知道殿下的本性,殿下绝不是杀生成瘾之人。”
在秦姝发作之前,她紧接着说道,“但有些人设局,是绝不会拿庶民的命,和自己的命看得一般贵重的。殿下肯深夜冒险,不任其作为,这很好。”
她轻垂着头,转过身去,“此处不宜说话,殿下随妾将这位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妾再说给您听吧。”
秦姝瞥了一眼扶摇阁前把守的重兵,又带着询问似的目光看向马背上的少女。
岳听白点点头,“我没关系的呀。”
秦姝半眯起眼睛,不肯放心,等随着元姬的步伐走到脱离主干道的小巷之时,秦姝准确地走向一家卖着素面的店家,将缰绳锁在栏杆处,独自走了进去。
听白的目光并没有追随秦姝的动作,自顾自地在想为何头顶上的这一小片星星怎么也数不准,时有时无的那几颗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多,明日会有大雨。”元姬在她前方解答,“姑娘,这几日要好生待在府里,外出会湿了鞋袜的。”
听白恍然大悟,音色甜如浸蜜,“多谢这位姐姐。”
不知秦姝对那店家说了什么,店里的小厮径直跑出来牵马,翻身上马一气呵成,哪是普通小厮的身手,马儿一声嘶鸣,直奔九层台的方向行去。等听白再转头瞧她时,她正倚在店里的一张桌子上,目光幽幽直盯着这边,不知是在戒备什么。
元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道目光,这才垂下眼帘,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岳听白身上移开。
不多时,清脆马蹄声愈来愈近,熟悉的身影也逐渐清晰,听白唤了一声,“簪月姐姐。”
簪月颔首,口中还有些明显的喘息声,“姑娘,你安好就行。”
听白一脸迷惑。
簪月冷瞧了一眼戴着帷帽的元姬,未辨出此人身份,便急匆匆地进屋复命。
元姬笑了笑,和岳听白搭话,“簪月那丫头,方才那眼神真是得了小殿下的真传。”
听白仔细瞧着两人交谈的背影,问道,“簪月她们也跟了阿姝许多年,怎么没听她们唤阿姝小殿下呀。”
“小殿下进京时不过八九岁年纪,先帝认她做义女一事大概只有王府里和九层台年长之人知晓,所以不改姓名,不加封号。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先帝的奴才,总不能直唤她姓名,只得唤作小殿下了。”
面对这样天真的少女,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坦诚起来,元姬不由得沉吟道,“想必与我年岁相当的那人,也还是这样唤她的。”
簪月率先走出来把缰绳解开,“姑娘,属下带您去逛逛,不会扫了姑娘的兴的。”
岳听白欣然答应,瞧了一眼还在门口望着自己的秦姝,露出个放心的笑容,“我走啦,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秦姝点头,目送两人一骑扬尘而去,脸上那一丝暖意才彻底消失。她缓步走出来,不容置疑道:“你既有胆量现身,便是真真掌握了什么消息,不如此刻就带我去看看?”
“来不及了。”元姬言语恳切,丝毫不再做方才的娇柔模样,“是地基的问题,如今高阁框架即将成型,仅凭小殿下和妾的一句话,又如何能去重新翻查,重新修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同意这样做的,即便是皇帝。”
“什么差错,能绕得开顾琛的眼睛?”
元姬就料到秦姝还是这般追根揭底的性子,被秦姝抓着胳膊上的伤戳心的疼,咬咬牙,索性说个痛快,“并非是打造地基时有什么缺斤少两,那顾琛是难得的工学奇才,只不过...地质勘测的数据,被修改了。”
“建康城下的地质极为复杂,地下溶洞和暗流颇多,故而地下勘测的数据就尤为重要,最后登记在册的数据一直被锁在监工的那间屋子里。那晚...那晚谢少将军在扶摇阁附近遇袭,把守那间屋子的将士们护主心切,就,就都赶过去了。”
“果然。”秦姝忽的连连冷笑,声音有些不自觉的颤抖,“我那日觉得蹊跷,却被那些身法诡异之人吸引了注意,原是连我都被这一计调虎离山哄去了。”
谢行周爱兵如子,听闻他有难,再冷静自若的将士也失了理智,何况军士中大多是只顾着打仗练武的汉子,哪有这样弯弯绕的心思。
而自己一心监察京城内的军队是否都出自宫城,以防京外盘旋的亲王及势力偷溜进京,这才被孙无忧钻了空子。这些个心思不难勘破,但须得同时算中了所有可能横插一脚之人的心思和行踪,才能成就此局。
“想必勘测的数据繁多,顾琛无法全部顾及的。”元姬望着身形不稳的女子,轻劝道,“暗河的埋深,溶洞上部岩层的厚度以及扶摇阁的荷载大小,这许许多多的数字,只要稍加改动,这地基就算是毁了。如今还是雨水夏季,地下支护不良,地表的水流下去,早晚有一天会失稳坍塌。”
“早晚有一天?那是哪一天,三日之内又是谁的猜测?”秦姝稍稍倚在身后的栏杆处,唇畔染上了些冷峭的弧度,“当年我得知你化名元姬流落青楼,刚想去寻你你却没了音讯,还以为你使了个绝佳的金蝉脱壳,远走高飞了呢。可听你如今这话,倒像是入了孙府。”
元姬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苦涩,逞强着淡淡笑道,“小殿下愿意寻我,我便不悔来此直
言相告。”
“明日的雨,恐怕不会小。他既然这般肯定是三日,那便是做了万全的打算,殿下,妾今日来此,就是担心您会执拗起来不顾自己的安危,到时高阁坍塌,殿下就算是武功高绝天下也没法子全身而退。”
“你,是来担心本宫的安危的?”
秦姝原本还保持漠然的神情似乎一下子崩塌,双手死死扣住元姬的小臂,迫使对方直视自己,“你四年间了无音讯,我这四年经历了多少生死大难你都不曾现身,孙无忧谋划着将这成千上万的苦役给他的计划做衬的时候你也不曾现身。眼看着那些无辜之人就要被卷进来了,大难临头了,你竟只是告诉我真相,让我离危险晚一些?”
“元依,你我也不过是这庶民中的一个,我们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元姬被斥得满眼泪水,却坚决不肯让步,“分别就是,妾在乎生死的人,只有小殿下一个而已。”
第024章 默契
“你在颤抖什么...”秦姝在她脸上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痛苦神色,手中连忙一松,果然见元姬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不等她捂着胳膊遮挡,秦姝眼疾手快地撩起她的袖子。
一双白藕般的玉臂上布满一道道醒目非常的血痕,还在渗血的地方皮肉外翻,新旧伤口叠加,足见不是一日之功,“你...你哪来的这么多鞭痕?”
“孙无忧,他打的你,是不是。”
两人几乎是同时提步想要离去,一个是怒火中烧似乎要去寻仇,一个是早有预料一把拽住对方的长袖再挡住其去路。
“小殿下!”那女子仰头专注地望着她,随着脸上的笑意加深,竟忍不住地涕泪,就这样无声争执了良久,她终于说道,“妾...已经不是九层台的人了。”
秦姝被气笑了,这般诛心之论竟也能离奇的让她冷静三分,甩开袖子嘲弄,“对,你不是本宫的人,本宫有什么资格为你讨个公道。”
元姬不可置否,直起身来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好,好,方才是我多言了,这本就是你自己选的路。”秦姝是什么脾气,这般的硬碰硬就会是这样的结果,冷声冷语道,“你对这孙无忧的一举一动甚是了解,连打造地基修改数据他都肯让你知晓,想必你这位新主子对你也是颇为信任。”
铁了心不理会对方的神情,继续道,“我还是最初那句话,要么让开,别挡了我的路;要么带我溜进扶摇阁,你且选一个吧。”
潜入扶摇阁对于她这般身手的人并不难,但能在偌大的工地里面找到问题关键且不被护卫察觉,就需要个帮手了。
元姬还要劝说,“小殿下...事已至此,即便是你我去了也无济于事。”
“哦,你不去,那就闪开。”秦姝抬脚便走。
若是在元姬刚成为秦姝的贴身亲卫时,或许还可以通过武力来控制这个性子执拗的小姑娘,那会儿的小姑娘定然在气急败坏之余想着要好好学武绝不再受她挟制。
可如今秦姝练就一身武功难有敌手,元姬却因被囚作笼中鸟多年,唯有轻功还值得一提,她上前拦着秦姝,秦姝反手便能扣住她的手腕。
手上力度也毫不留情面,“对我出手的人活得都不长,元依姐姐,要当心了。”
元姬死咬着唇,在秦姝甩开自己之前,脱口而出道,“我帮你。”
“我帮你,小殿下。”
秦姝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以秦姝所看,孙无忧并非那种事事与人交代的性子,使元姬能复述出如此详细的经过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元姬真假参半,是孙无忧为自己准备的一颗棋子;要么,是元姬通过孙无忧的行踪和自己的实地勘察,把事情前后串在一起才形成的如此结论。
赌一次又何妨呢,万千性命面前,这些输赢不过尔尔。
“请吧。”
这两人身法皆是上乘,一路轻功加持几乎不到一刻钟就回了扶摇阁附近,此刻她们还算是有小巷围墙藏身,再往前去便能彻底暴露在扶摇阁守卫面前。
元姬无声地指着可以在空中借力的那几个支撑点,秦姝了然于心,随手捡来的石子带着劲风飞速丢向远处的草丛中去。
果然那几个将士的注意力被吸引,纷纷握住腰刀警惕地看着声响处。
时机刚好,二人连对视都不需要便默契地双双飞身于高墙,黑衣极巧的融于夜色之中,脚下轻点几步,除了树枝碰撞的细微声响就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施工的场地有许许多多的放置木材和用具的营帐,一个个如同小山丘一般遮掩着两人的身影。一队队巡逻的将士不多,守卫监工营帐的将士却不少。
秦姝瞧着还要再往高阁深处走的女子,唤道,“你不是说了吗,地基已成,从表面上看是看不出什么的,那还乱走什么。”
元姬迷茫的眼神回望过来,“那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去监工的那顶营帐,你帮我。”
元姬:?
“你帮我把那群人调走,一般人的身手我不信。”秦姝轻飘飘的把“信任”丢过来,在元姬哭笑不得的神色中还不忘插一句,“我觉着你没问题。”
元姬无奈到叹息,气极了才憋出一句,“你不早说!”
“早说你也得进来,而且你在外面和他们打架容易惊动禁卫军呢。到时候再施展你那绝妙轻功,说不定会被一箭射下来。”秦姝把人拉的离自己近些,拍了拍对方肩膀重重点头,“就一会便好,你量力而行。”
元姬对这小祖宗没话讲,几个飞身躲到营帐方向,也不再故意掩藏身形,脚下的动静果然被营前将士所察觉,一声“有刺客!”,女子缚于小臂上的袖箭应声直冲营前将士的面门,那将士的身手也不差,当即闪身躲过。
“什么人!快追——”
秦姝冷眼旁观着事态发展,确认营前的人都被引了过去,才晃着步子走到营帐前,侧耳倾听确认无人,才掀开帐帘而入。
这是顾琛的私人营帐,按理说监工的一半时间都是在帐内指挥,可这里却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迹象,除了摆放得极为规整的一摞摞账册,就是一些工程零用的小器件,连个个人杂物都没有,也是稀奇。
无人时帐里是不点烛灯的,秦姝扫视了一圈确认这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才着手翻找那堆写满了字的册子。
“殿下再找哪一本,或许臣能帮的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