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琛不解,可尹清徽作为陛下的身边人,若是说他是受了陛下的指示来此督办那可不太妙,“这等天气,地面和云梯忒滑,怎爬的上去人呢?即便是工期紧张,也不至于非要纠结这一两日不是?”
尹清徽冷笑一声,眼底满是狡黠,“顾尚书好大的威风,所有劳役和匠人皆听从您的调遣,你便这般不拿陛下的事情当事儿了?”
顾琛神色一凛,“臣岂敢造次!只不过陛下既然把这等差事交给了臣,此事臣也是...做得了主的吧。”
尹清徽一下子笑出声来,手背掩着唇笑,肩膀的抖动久久不停。眼波流转更显得此人极为猖狂,“顾尚书,您可真是让贫道好生为难呐。皇上的意思呢,是你既然领了皇命,就该好好做事。而你方才却说,你领了皇命就该事事听你的。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少将军,你说说他好不好笑?”
“你若是个疯的,即便是你带了右卫军而来,本将也不会准你在此地侮辱朝廷命官。”
谢行周一手接过将士递来的伞,举到顾琛的头顶,于飘渺的雨雾中冷眼瞥着尹清徽。
顾琛只觉得自打头顶多出一把伞,自己就瞧不见尹清徽的嘴脸了。
这小子,分明是身长接近八尺的高挑青年,给他打伞时偏偏故意将伞前倾,让顾琛压根无法与人对视,很难说他是心思澄澈还是心怀不惧。
顾琛从侧面瞄了眼正面色不善地与尹清徽对视的青年,心中稍稍回暖,静待接下来对面的动静。
“原来这京城里胆子大的,都被拨到扶摇阁里来了。”尹清徽的笑意收敛个干净,朗声道,“成,贫道就不绕弯子了。”
“顾尚书,我大宋百姓服劳役的期限,每年只有四十五天,你不会不知道吧。”他对着顾琛说,眼睛却瞪着谢行周,“据我所知,也没剩几天了吧,若到时扶摇阁不成,顾尚书出钱、想办法,如何?”
顾琛就像被击中命门一般,一把拨开伞面,“你说什么!本官...”
“若是不想担此大任,就抓紧了叫人干活,否则倾你顾家之力,也未必能弥补陛下的心情!”
尹清徽好整以暇地迎着他的目光,“贫道今日从宫里出来,手上有陛下的亲印,尚书和将军可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们怜惜这些劳役匠人,到时陛下动怒,谁又会替你们定罪?陛下可是要按期摆驾扶摇阁的。听贫道一句,莫只顾得上眼前,顾不得日后!”
谢行周要是此刻都察觉不出什么来,那他就是天大的蠢材了。
扶摇阁的选址,雨夜遇袭的不了了之,秦姝的欲言又止、不得不为。
此刻下定论,他觉得并不早,甚至心里有个念头:就是他,是他在推波助澜,是这个年轻荒诞的君主,意图吞了谢氏,吞了自己的朝臣——
他淡淡地笑出声,自己昨夜那般讽刺她,说她用人命去抵消君王的忌惮...他是那般的将自己凌驾于全局之上,以为自己才是此局中无愧无罪之人。
可此刻他又是什么身份呢,即将对陷阱低头的朝臣?即将用他人性命去告诉君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君上布下天罗地网,他也会绝无二心的纵身一跃?
顾琛已然替他做了决定了,即便顾琛兄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已经在向尹清徽低头,他嘴里在说着“好,臣这就去把所有劳役叫来,扶摇阁即刻便可开工”,他在领着成千上万的人从后面的工棚里脚踏着雨水走出来,他们在一步一滑的布云梯...
谢行周眼里如同万光闪过,每个人的一步步,都在自己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他看得很完整,却个个看不清。
不,他绝不做,不公之事的屈服者。
“少将军?谢少将军?这般年轻的郎君,倒是爱出神的很呢。”
“扶摇阁,不能再建下去了。”少年郎的声音不大不小,可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迎着尹清徽、顾琛、以及围在自己身侧的将士宫婢们的目光,少年郎毫无退意,“不能再建下去了,这般荒诞的鬼东西。”
顾琛脸色大变,这...即便经此半生,也从未听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这小子,是疯魔了不成?
尹清徽也万万料不到他这般不惜命,连眼中的嘲弄都褪去几分,讶异道,“谢行周,你莫不是被雨淋的发了热?”
顾琛连忙回神,明明比谢行周矮了大半个头,还抻着胳膊打算捂他的嘴,“是是是,这小子一大早就来找我了,此刻疯疯癫癫的定是身上起了热,本官这就去叫郎中...还不快来人!”
谢行周的力气得有多大?若是真使力恐怕十个将士也拿不住他,何况顾琛一个文弱书生?将士们都是骁骑营的将士,谁敢上前去碰自家将军一根毫毛?
他几乎是单手就将欲要扣在自己嘴上的手掌拧到一旁,连带着顾琛整个胳膊都被拧了劲,痛得顾琛嗷嗷直叫。
可这人却极为认真盯着顾琛,“顾兄,叫人收手吧,此事再做下去,你我日后定会...悔之晚矣。”
顾琛还以为他当真是被梦魇着了,脑子不甚清晰,堪堪回应着,“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快把手松开...”
少年郎紧紧拧着眉头,此路行不通,那就走另一条路。他转头去看尹清徽,眼底有着说不清的祈求,“尹天师,只容我一日,容我一日去见陛下,我去和陛下说,可好?”
尹清徽此刻哪里还不清楚几分,这小子定是猜出了什么。也对,自己本来也不该小瞧这个局内人。
“少将军,天威不可触,四十五天的工期,一日也不能少。”他欣赏着少年人的表情,“况且陛下此刻正与长公主殿下叙旧,聊的定是机密,你一个外臣,实在不该打扰人家兄妹叙旧。”
谢行周定定地看着他,右手顺着身形挪到后腰,神色却不变,“天师不帮我,我还挺难办的...”
第030章 你护你的,我护我的
“长公主有旨——项安长公主有旨——速速让路!”
三方目光皆汇聚于策马狂奔而来的那白衣之人, 那人手持卷轴,单手持缰,一路高喊, 无人敢拦其路。
只见那人目光如炬, 从出现到行至众人身前,眼睛紧紧盯着右手背后的谢行周,随后单手狠狠扯了把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如同飞燕。
可这飞燕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剜了谢行周一眼。
谢行周记得他。
“这位小兄弟,长公主有何指示?”
那人手里死死攥着卷轴,嘴边的话咽了又咽,愤恨的目光良久才从谢行周身上挪开。待面向尹清徽时,便换做了一副冷淡面容。
稍稍抱拳致礼, “吾乃九层台掌司白羽, 手中持的是我家殿下的懿旨。尹
天师, 公主这旨意是给你的,领旨吧。”
尹清徽轻笑一声,“哦?长公主与陛下在宫里说着话, 看来是说起贫道来了?”
白羽嘴角微动, 眼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你敢不接我家殿下的旨?”
“接,怎可不接呢。尹某不过是陛下的客卿, 怎敢违逆长公主。”尹清徽嘴里咂巴一声,“只不过这地上...唉。这脏水若是仅仅浸湿了臣的衣襟, 倒也没什么。可臣身上带着陛下的草药,若是把这药材弄脏了...”
“臣在京中不久, 冒昧问问这位小兄弟,这宫里, 是陛下为重,还是长公主为重啊?”
他前倾着身子,一张脸正好凑在白羽的跟前,距离颇近本就令他不适,且这人偏偏又是一副欠揍模样,就好像自己不敢拿他怎么样似的。
笑话!
他白羽还能被这一个术士激得心里憋屈了不成?
白羽眼里猩红一片,没人知道他来之前在心里做了多大的斗争。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也向前倾了倾身,声音轻的需得细细观其唇形,一时间将身边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这白衣青年一字一顿:“你爷爷的拳头重。”
“白羽!”在白羽的拳头下来之前,谢行周向旁一闪身狠狠撞了尹清徽一个踉跄,白羽的拳头正擦着尹清徽的鬓边而过——
尹清徽扶着脑袋弯着腰,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谢行周双手紧紧扣住白羽的胳膊,迫使他向后退出几步,而二人贴的死紧,为的就是此话只有他二人能听见。
“你做什么?殿下是何用意!”
“干你底事!让开,我今日就给那劳什子天师开瓢。”
“你家殿下就派你来做这事儿?那你出来做什么,我刚才就能让他血溅当场!再不说实话,大势则去矣。”
白羽咬着后槽牙看他不顺眼,半步也不肯再退,“你这厮,快要把殿下的命坑死进去了,还敢提你那大势!用殿下的命换你们这些蠢材的,你可满意!”
“胡说!我从未想要害她!你替我拖住尹清徽,我进宫去面圣——”
“面你个头!”白羽狠狠挣脱开,拿着卷轴的手重重指了指谢行周,“我宣旨,你留下,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
二人如此闹了一番,哪还记得方才个个都想要让尹清徽挂彩?连此刻尹清徽错愕的表情都不想多看一眼。
“项安长公主懿旨,宣尹清徽速速进宫回话—”白羽卷轴一合,冷声道,“想必天师有闲工夫在此处消遣,是已经把陛下的事儿办完了。那么现在,就该办长公主的事儿了。”
尹清徽眉头紧锁,如何也想不出这位长公主怎的狂妄至此。
谢行周也没想到。
公然把陛下遣过来的人叫回去,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清楚。
白羽冷眼瞧着随尹清徽而来的几个将士,“长公主的话,你们听不见?还不送天师起驾回宫?”
右卫营的将士都是张弛带出来的愣头愣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抉择,听起来长公主要压天师一头,可天师是带着陛下的口谕来右卫营调的人,这...
还真有两个胆子大的,上前一步就要去触尹清徽的臂膀,想将他请回车里。
尹清徽大袖一甩,“放开。”回瞪了眼那两个没眼力见的,“长公主懿旨,贫道岂会不从?走就走,莫要碰脏了贫道的袖子!”
可这人走了不过十步,身形忽地一顿,左耳微动。他只原地驻足了那一瞬,并没有回首,最终径直而去。
谢行周心里不安,大步上前竟还要进宫去,白羽一把拽住他,喝道,“你还做什么?”
“他此刻回宫,长公主殿下怎么办?”谢行周眼中焦灼,颇有什么都顾不上的架势。
他此时的动作慌乱不设防,白羽本就拦在他前面,他还直愣愣地要去闯,气得白羽在下方拽着他的手握紧成拳,毫不客气地朝对方腹部打过去—
“咳。”谢行周毫无心情格挡,吃了一拳头仅是闷哼一声,动作仍旧大开大合,咬咬牙说道,“你若是打痛快了,就放我走。你只要帮顾兄把劳役送回工棚里就成了。”
白羽眯着眼睛审视他,“你有胆子撺掇她帮你,就应该料到她会迎接什么。”阻拦的力道不再收敛,带着掌风的手用力拍向谢行周的胸口,打得谢行周此刻不得不后退,两人距离一下子拉开。
“谢行周,你护着你的黎民百姓,九层台护着自家的主子。”
“你铁了心要做英雄,就离她远一些。此事之后,若你还有命看见我,我会杀你。”
白羽心里的不甘,可不是打这谢行周两拳就能解决的。
一个极好的、只差一步就可稳赢的局面,却被执棋者生生改了弯路去跨鸿沟,一条随时倾覆全军的鸿沟。而最先身陷囹圄的,就是那个执棋之人。
扰得主子心神不宁,九层台上下不安,他必须死。
不杀他不足以平气焰。
但谢行周一句话也没继续说。
他并不是在发怔,他眼睛里藏了许多东西,藏着他对这个说法的不认同,藏着他已然看出的秦姝的不得已和破局之心。
肯让秦姝孤注一掷去破局的人绝不是自己,是这万千生灵。
事情已然想通,他自然不会再冲动下去毁了她孤注一掷的成果。至于代价,他很快就会去扛起来的。
深深望了白羽一眼,转身便朝着顾琛走去。
顾琛早就在后面心急如焚了,又要盯着在高空的匠人们和云梯下的劳役们千万要扶好,脚下一个打滑就容易出人命的事儿。可谢行周这小子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他总要频频回头看他是否还安好。
可算见人走过来了,顾琛连忙把伞打到他头顶。少年早就被浇得不成样子,又倔强地站在雨下与人对峙的模样直让人心生怜惜,什么铁骨铮铮,什么少年战将,顾琛眼里这不都是些肉体凡胎?
“淋了雨是要生病的,你还来找我干嘛?还不快回家去。”顾琛推搡着他。
“顾兄,我只与你说一句,你一会权当不知。”谢行周沉声道,“扶摇阁诸多问题,经不起这般大的雨去淋。速速遣返所有人去工棚或者更远的地方避难。”
顾琛面色惊变,嘴张了张,不知道最先问哪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