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晚了,莫怕。”
“轰——”
谢行周与霍彦的眼神巨变,两种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汇,却都能够读懂对方眼中的话语。
霍彦那被扯到脱臼本无法再动的胳膊,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紧握着的匠人狠狠往谢行周的方向一抛。
少将军能接住他的,他想。
第032章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
大地发出一声呜咽, 是巨物吞噬生灵的声音。
这耗费了上万人的整月汗水甚至性命而铸成的天下第一高阁,还未等装饰紫柱金梁、琉璃瓦顶,便自有烟雾缭绕了。
巨物明明堆积了这么多人的力气, 却没有坚不可摧, 反而被这世间最柔软的雨水,一碰即碎。
不过,霍彦的期盼是对的,他的少将军确实稳稳接住了那不知是何姓名的匠人。
可在那匠人被狠狠甩到谢行周身上之后,谢行周眼前的小猴子就不见了。
被吞掉了。
楼阁急速坍塌,巨石混着碎片从上方以倾压之势向那只小猴子压上去,一层、一层地向下压。云梯没有了支撑,朝着下方高高的碎石堆倒了过去。
而那谢行周, 只觉眼前场景突变, 从与霍彦对视的那一刻之后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从这出去。
连小猴子被上方掉落的巨石埋葬, 他都没来得及难过。
几乎完全是凭借最后的求生欲望,凭借着苦学近二十年的武学身手,凭借着对“随着云梯倒下定会被乱石穿心”的判断, 他一手夹着那吓得丝毫动不得的匠人, 在云梯以失衡倒下去之前——抬起腿朝着还未下沉的高阁狠狠蹬了过去。
接着这个力道, 将自己弹射出得老远,瞄准下方离高阁较近的那顶营帐跳了过去。
若是只能落到地面上, 他也至多断了骨头。总会保住一口气的。他想。
他很急,时间也不由得他不急, 他急的忘了自己身侧还有一个大汉的重量,他不似往日那般轻盈。
他没法再借力落到那柔软的营帐上。
眼睁睁弹射出去的距离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 与那营帐只差毫厘,可下方就是坚硬的泥土平地, 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谢行周心一沉,将身体抱成半团,在触及地面的那一瞬猛地使力顺势滚了几个跟头。
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腿已经断了。
膝盖传来锥心的疼,他看着在空中被自己猛地揽在身后的那人,那人自打在自己向下纵身一跃的时候就吓得晕厥了过去,也难怪揽着他的时候那般费力。
谢行周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和骨骼,见其身上只有些许擦伤才收手。苦笑了一声,试着喘口气,肺腑的疼这才被感受到,屏着呼吸不敢再试,封住周身大穴。
身后的轰隆巨响一直没停。
谢行周浑身擦伤断骨,眼角裂开的那道口子一个劲地往下渗血,有些顺着脸颊被雨水冲刷,有些渗到了左眼里。
他臂膀使力撑起身子,此处离高阁忒近,高阁还有部分没有完全塌下来,现如今如同大难之后,只剩一番破败景象。斜上方的巨石瓦块不断落到两人身边。谢行周拽起那人,单腿撑起身子,就要往外跑。
身上很疼,可感官的能力未退。右耳微动,东侧的一块巨石夹着风,朝两人飞过来——
他很疼。
他想,若是今早带了刀出门,他定是能斩断这颗巨石的。他是因为什么才没带刀来着?
闭上眼之前,那模糊的青色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心里稍安,沉睡过去。
不忘吐槽那一句,跑什么跑。
......
秦姝沉着脸让簪月把人带回九层台之后,在周围诸多禁卫军将士的“护送”下,重新回了宫里。
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紫云殿前时,秦姝停下脚步,冷瞧着这镶金的红木殿门,从未如此这般不想踏进去,与那人搬弄是非。
一句话都不想说。
孙无忧早就在里面等她了,想必尹清徽也回来了。自己在等到尹清徽回来之前,与皇帝下棋时就听侍卫来报,扶摇阁劳役匠人尽数转移,浩浩荡荡地另驻营帐去了。
当时她请示皇帝,是否用九层台的台间去将劳役拿下。被皇帝回绝了。
他说,要看看朕的好臣子们要合起伙来做什么。
没过一刻钟,扶摇阁坍塌的消息吵醒了整座京都。
声音之浩大,波及了一大圈周围的百姓,百姓纷纷走出屋来,想要亲眼看着这充满罪恶的高楼倒下去。
秦姝说,此事非同小可,需得先把顾琛、谢行周拿下。
侍卫却回报,顾琛已经被禁卫军拿下,谢行周还被困在扶摇阁里,生死不明。
秦姝向皇帝请旨,她至今忘不了皇帝那饶有兴趣又起了杀意的目光,他问秦姝,谢行周死在里面不好吗?何况你堂堂九层台之首,还要去做这挖石头救人的活儿?
秦姝说,九层台办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今日的漏洞太多。顺从本心的愉悦,和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的挫败感同时涌上心头,她分不清哪一个更多一些,多到可以主导她的行为,让她纯粹的只论对错,或是纯粹的只谈利弊。
秦姝暗骂了一声,扬起眉梢,推开紫云殿的大门。
“诸位,姝公事在身,让诸位久等了。”她眉眼染上几分胜券在握的得意,随即朝上方只穿着白色里衣、披散着发,随意地坐在龙椅之上的男人行礼,“皇兄。”
刘笙前倾着身子瞧她,轻笑,“我们的项安回来了,如何呢?”
秦姝顺从地低头回话,“谢行周已经伏法,幸好还剩一口气。已经和顾琛一同关在九层台刑讯司了,随时提审。”
刘笙一拂手,转而看向一左一右站着的尹清徽和孙无忧,“此事事关重大,三位都是朕的心腹,想必是知无不言了吧。那就都来说说,什么看法?”
抄家还是灭族。
尹清徽双手在身前合拢,含笑打量着秦姝。“臣瞧长公主殿下才是对此事最为了解的人呐。先是在扶摇阁倒塌之前叫臣回宫问话,又是在那谢行周身陷囹圄时抓准时机前去拿人。不愧是坐拥大宋九层台第一交椅的人,掌握局势如此精准,那必然是已有后面的应对之策了。”
秦姝立于大殿正中,闻之不慌不忙道,“京城之中的所有事皆关乎到陛下安危、社稷之本,若是连我都不能最先知道扶摇阁的一举一动,还会有谁能知道的,尹天师吗?”
刘笙佯装一副吃惊模样,“哦?阿姝方才一直同朕一起下棋,竟还抽出空去叫天师了吗?”
秦姝拱手,不敢大意,“臣在进宫之前便吩咐了台里的小辈,若是在哪见着了天师定要叫他来见我,臣还有诸多事情要请教天师。扶摇阁是台间监察重地,或许是刚好见到了天师出现在那儿,才出言告知的吧。”
“既然天师提及此事,臣还忘了问,天师乃陛下的客卿,无诏怎可入朝廷名下的施工重地?”
孙无忧掀起眼皮向上首瞧了一眼,适时出声,“两位都是陛下的左右手,何必因这些小事无端猜忌。”
不悦地瞪了眼挑事儿的尹清徽,心道这家伙怎如此不分主次,“扶摇阁到底还是塌了,有没有压死人,咱们还不知,但是这么大的事儿办砸了,怎么说也该先寻个解决办法出来。”
“依臣之见,定是要先平民愤,安民心的。”
怎么平?自然是用人头。
秦姝轻嗤一声,静待着他的后文。
“据说此次工程是工部顾尚书亲自制图,连重金聘请的名匠所作图纸都未被采用,那这罪责的首当其冲,便是顾琛了。因着自傲便将一月的心血付诸东流,伤了陛下的信任,即便是满门抄斩也不足惜。”
孙无忧静静瞟了秦姝一眼。
秦姝没忘了,他答应奉上张弛人头时与自己约定了什么。
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然是神采奕奕,“孙侍中说的有理,顾琛,当斩。只不过现在就斩,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刘笙爱极了她这幅模样,笑意在脸上漾开,“阿姝说说,还应如何呢。”
“臣想着,一个人头有什么大不了,若是陛下的心病都能像只砍了人头这般简单,将那些不听话的小喽啰诓在一起,九层台将其统统血洗了就是。”秦姝说出的话无不惊人,饶是孙无忧也听了个心惊胆战。
这真不愧是兄妹。
秦姝继续道,“将这些不听话的人为陛下所用,朝堂之上用一个鼻孔出气,那不才是我们想要的气象?区区一个人头若是真将此事平了,那还真是‘大材小用’了。”
她挑眉瞧着孙无忧,眼神里的话直接而坦荡:若是几颗人头就平了民愤,你费这番心思可就没劲了。
孙无忧心中思量着,也觉得不无道理,现在不过是在瓦解谢、祁联盟的阶段,费尽心思只得了几颗人头,还真是有些不划算。
“殿下神思机敏,老臣所不能及,还望殿下直言告知。”
“顾琛是祁牧之的门生,谢行周是谢骁的儿子。祁牧之可是把顾琛当亲子培养出来的,恐怕将来最有可能举荐接替尚书令的人选,便会是顾琛。”秦姝面向刘笙,拱手道,“如今接替谢、祁位置的二人已然被我们推入绝境,绝境求生,只需一根鱼竿。”
刘笙眯起眼来,稍有失落,“都到了此刻,阿姝竟还想给他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秦姝深深埋下头去,“臣的意思,是用这二位,架空谢祁两人。他们的命是陛下给的,再造之恩,以死相报,臣愿为陛下竭力促成此事,还朝堂清明。”
她是优秀的政客。
优秀到,要比在顶上坐着的那位,更谙帝王之道。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区区几条人命算什么?奖罚有道,将这世间英才统统收入麾下,才是历任君王的理想。
以利诱小人,以恩驭君子。这其中的考量,岂是心胸狭隘之人所能参透的?
孙无忧从未这般心中警惕过一个人,惧意和敬意同时在身上蔓延,庆幸此刻秦姝还是自己阵营里的人,后怕若是有一天此人倒戈,抑或是起了反心,该如何才能杀得了她。
他就不信皇帝没想过如何压制秦姝。
可当他的目光移至尹清徽身上的时候,一切的忧思迎刃而解。
呵,原是早就将质子控在手里了。
第033章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2
孙无忧自然寻不出更好的法子, 附和道,“殿下之见,臣佩服。臣亦觉得此法最为通透便捷。只要殿下肯做这鱼钩, 事情必然会好办很多。”
秦姝淡淡望了他一眼。
老东西, 算计到我身上来了。
刘笙没得到想要的好玩办法,心里了无快意,“阿姝做鱼钩?如何做?”
孙无忧道,“长公主殿下可是台间出身,如何做,她自己想必是清楚的紧。”
刘笙叹了口气,“听起来,又要朕的阿姝去卖命了, 朕对自个的妹妹亲近着呢, 别的妹妹都在宫里享福嫁人, 唯独这个妹妹在刀尖上舔血,朕还真是不安。就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或是像方才阿姝举例的那般,将谢祁二人绑了杀了, 就完事儿了。”
“朕都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了, 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两人天天要吵死朕了。”
“人是杀不完的。”秦姝道, “委屈皇兄还要再忧思一些日子。臣会尽快收服二人。到时由此二人继承祁、谢党羽,朝上就会清净许多了。”
刘笙听了这话, 双眼的神采又亮了些许,“好, 就留他们几条贱命。这条命若是用得好,就留;若是用不好, 可一定勿留后患。朕就要在宫里等着阿姝的好消息了。”
眼见着上首之人一高兴就要放秦姝走,尹清徽走近些, 轻声道,“陛下仁厚,但这扶摇阁,总不至于说建就建,说塌就塌吧?陛下即位不久,在朝上与这些老顽固周旋本就辛苦,正是需要好好立威的时候,扶摇阁这不是打了陛下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