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月听得懂,这话是在说,白羽不会
成为弃子的。
簪月奉命离去后,秦姝才松下一口气,整个身形也垮下去些,她单手撑着窗台,朝着屋子里另外一个人说道,“你是真躺得住啊。”
“殿下亦是真不怕臣死。”
床上的男子缓缓睁眼,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疼,抬眼扫了眼周围,最后才把目光落到女子身上,“殿下刚从皇宫回来,战况如何?臣的脑袋还能留到几时。”
“你的脑袋要是想搬家,那刚才就该搬了,本宫还会等宫里来处决你?”秦姝呛声道,“本宫也算是实言相告了,谢行周,你死不了。此刻便想想,留着这条命能做些什么吧。”
谢行周鹰隼般的眸子半阖着,昏迷前的景象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脑子,顾琛意味不明的话、霍彦被埋没的小小身躯、众人逃亡一般的步伐、几乎震破耳膜的巨响...
头痛欲裂,头痛欲裂。
秦姝眼瞧着不对,急急出声,“你怎么了?”
谢行周死死摁着太阳穴,睁眼时眼底一片血红,他喃喃道,“供状...殿下方才是不是说过,把当时与我一起的匠人录了供词,臣可否一观?”
供纸上并没有记录什么特别的东西,雨天,扶摇阁摇晃,监工和督办安排大家先走,之后救出自己...并没有任何隐秘之事。秦姝狐疑着,将供纸递了过去。
却不曾想谢行周看完那供纸目光大震,“怎会...他并没有看见霍彦是怎么死的,这供词并非是全部,骁骑营将士霍彦,死在了扶摇阁里...殿下。”
男人眼底爬上一层痛苦,“殿下,臣的将士死在里面了,烦请殿下,明察。”
秦姝踌躇着,眼里的内容复杂,已然变成了双手撑着窗口,整个人倚在那里借力,“只有他死了,而且是你骁骑营的将士,对不对?”
谢行周心里只觉不妙。
“谢行周,现在还未有人发现这件事。你和那刘工匠是最后出来的人,他亦是不知,而你知不知,需要细细考量。”
考量着,究竟是明察秋毫,还是祸及己身。
她没说,他也是懂的,他已然亲眼见识了京都真正的景象。一条命,在几千几万人面前看起来似轻如鸿毛,但在有心人眼里,是能够一箭穿心的利器,是能够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是那样的眼神。
谢行周那样受尽折磨,痛楚深深的眼神,叫人只会自纠自查,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这如玉般的公子这样失望。
秦姝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她的手上也不干净。
“臣还有选择吗?”他问,“将霍彦的死讯公之于众,臣或许会罪加一等。但如若不公之于众,臣难道就能好好活着吗?”
谢行周淡然一笑,“是臣简单了,臣入京之前,把诸位想的简单了,能有此下场,是臣该死。但霍彦何罪?何辜?”
“你有选择。”女子的手紧紧握着窗沿,用力得指尖发白,“你活着,就能为他报仇。我们都知道...都知道究竟是谁,是真正动手的人。可你若是为了眼前之怒,宁愿被人抓了把柄也要为他请愿,你会死的。”
“谢行周,你还不能死。”
谢行周终于坐起身来,唇白的失了色,双手用力撑在身后。闻之连连冷笑,震得胸腔痛极了,“我还不能死?”
“是啊,我还没找到害我娘亲的凶手,我怎么敢死呢?”
“我怎么敢呢?”
“殿下,上次也是...也是只死了我娘亲一个啊。”
“她救了五万人。谁都活了,只有我娘死了。”
“霍彦也是,他死了,才换来一万一千人活着。”
“我曾说,娘亲虽死,却死得其所,我会为她报仇,可...十三年过去了啊!哈哈哈哈...十三年,我都没有为她报仇。那个小猴子一样的人儿,难道就能等到我为他报仇吗?”
“可笑,可笑,我这样无用之人,怎配存于这世间——”
长剑,就在他床边。
“你死了,就连希望都没了。”
“什么?”长剑已然被握于手中的男子一顿。女子的声音太轻,太过于悲伤,他虽不知她为何如此感伤,却也想听完她最后一席话,算是全了自己的念想。
“你活着,才有希望。”
谢行周,你活着,京都乃至大宋,才有希望。
谢行周的眼睛里满是迷茫,这个连无边巨物都敢对峙的人,连面对京城漩涡都不曾有过退意的人——在遇到另一个为万千人而死的人之后,他起了死意,他退缩了。
可,秦姝说希望。
什么是希望?
一眼望不到头的京都里,哪里还有希望。
秦姝说;“你就是我的希望。”
他看着女子眼里的坚毅,想象不出,她为什么会屡屡对自己这般无用之人青眼相待。他依稀记得扶摇阁前,白羽说,自己快把秦姝害死了。
他那时怕极了,怕这女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即便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坚不可摧,她看起来前有陛下,后有朝臣...即便是如此,他也不希望给她带来一分困扰。以至于醒来时依稀感到头顶悬剑,他有那一瞬觉得,要是能解她之困,大概也算是一种死得其所了吧。
“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秦姝淡淡地笑了,笑得坦然,“我说过了呀,你活着,就足够了。”
有些人活得像高悬于天上的白日,他的存在,就足够引人走出长夜了。
谢行周那双清眸中,含着许多情绪,他目送她朝外面走去。可想起女子的笑意,只觉这背后满是神伤,他忍不住出口相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有。”女子去推门的手一顿,“有很多。”
“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听着。”他说。
“扶摇阁的坍塌,有我一份。”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并没有转过身来,“是我叫人去挪了工部的公款另作他用,我料到顾琛会以自己的本事瞒下来,我想等我的大事将成,再拿着那公款检举顾琛贪污,把他从位置上拉下来。我便能取如今在这六部中极其重要的位置。”
谢行周平静地听着。
“还有,你。”她悄悄叹了口气,“明日午时,八千劳役待斩,陛下诱你二人率先认罪,以此令政权只归于一人。”
她终于舍得回过头来,“我知道你不会肯的,那样的谢行周宛若行尸走肉,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对大宋真正有益的骁骑将军。”
“所以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总会想到办法的。”
她细细思索一番,“眼下应该没了。”
谢行周正消化着这滚滚内容,突然听见没了,“什么没了?”
“没告诉你的事,应该没了。”女子认真地点头。
“嗯...”谢行周眼底的情绪重归于平静,语气里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柔软,“明日午时,你有什么办法。”
秦姝只起念头、还未付诸行动的事,是不会与人讲的。
看着她稍显防备的眼神,谢行周便知道她还未万事俱备,他敛眸一笑,“罢了,还有近一天的时间,我们还有功夫慢慢想。”
秦姝放下心来,郑重道,“好。”
她出门去了。
谢行周凝视着手里还未完全松开的长剑,叹道,“好剑。”
“可惜了,不是我谢行周的绝命之器。”
他重新躺了下来,将身上沾了血的被子放置一旁,拿了床边的褥子虚掩在身上。外面雨露深重,这褥子本该返潮的。
他嗅了嗅,只闻到日光晒过后,舒适得醉人的暖意。
秦姝关上他的房门,迎面见着刚从陛下身边回来的顾玦。
女子眉梢微扬,“陛下可有交代什么?”
顾玦的激动难以掩饰,立即单膝跪地
做武将礼,“臣,多谢殿下给我做个效忠的机会!陛下阅军后大为欣喜,已经封我为右卫将军,并着我暂时继续训练那五千军,待陛下找到合适的亲卫统领人选之后,再收臣的虎符。”
“这是应该的,也是你做得好。”秦姝淡淡应了句。
顾玦进了趟皇宫就仿佛是开了窍,见秦姝回应淡淡,立马表示自己的一片忠心,“臣,是殿下施恩,才有了今日。殿下对臣是再造之恩,犹如父母,臣日后定会为殿下肝脑涂地,为殿下马首是瞻——”
秦姝拍了拍下首跪着之人的侧脸,不轻不重的,“这些话,你应该好好藏在心里,只在我面前表现就可以了。知道了吗,顾将军?”
顾玦顿时大喜过望,“臣明白!臣都明白!谢殿下——谢殿下给臣效忠的机会。”
他不是蠢人,即便这对皇室兄妹表面看起来性情相似,内里的用人气度却大不相同。
秦姝那时让他站在大殿门口,他即便听不真切,也能听见个七八分了。
若论大宋有明主之气的人,唯有这项安长公主。
人一旦对某个人产生发自内心的崇敬,即便他人给予再多的恩惠,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
他想起还关在此处的兄长,想问一问却又不敢随便问,显得踌躇不定。
秦姝轻声道,“莫慌。你先起来,随我去书房,本宫有事要交代你。”
“是,殿下。”
第037章 以患为利
女子一如平常般的落座于书案前, 她有犹豫不决时临摹字帖的习惯,叫了顾玦近前来研墨后,便不再多言, 垂下眸去顾自描帖了。
顾玦立于她身侧, 只觉女子周身气势中无一丝忧患或恐惧,低下头时,清冷的眉眼都显得朦胧温润了许多,一袭墨玉般的长发只简单拢了个发髻。风起时,洒落在肩上的缕缕发丝,还有字帖的最边角,皆乘风而翻飞。
门外的夕阳刚好照进来,点点橘红洒落在纸上, 暖意升起, 连带着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干净而舒适的气息。
顾玦觉得纳闷, 似乎在进宫之前,甚至她离宫之时,都是一幅戾气横行模样。自己就陪着皇帝出宫检阅个军队的功夫, 怎么就换一番景象了。
不多时, 秦姝手中一张字帖已然成型。她拿起来端详一番, 蓦然开口,“你知道右卫军的虎符落入你手之前, 是由谁代领的吗?”
顾玦稍加思索,这些日子也没少打听宫里的事儿, “尹天师?”
“你猜他现在在想什么?”
迎着女子抬首而来的目光,顾玦狐疑道, “难不成,尹天师也有心于臣这位置?臣还以为他如今日日在陛下身侧, 已是足得圣宠了。”
秦姝轻嗤一声,“无兵无权,圣宠何用?”
很好,屋子里这点暖意都随着这句嘲讽消散个干净。
“既然如此,那天师现在定是在想,如何取回这虎符。”顾玦心里一紧,不敢再乱想,只能瞧着脸色试探她的用意,“殿下,是有什么要提醒臣下的吗?”
秦姝向后仰了仰,手在后面撑着,大大方方地直视其人,“明日午时斩首之时,陛下定会让你带着右卫军驻守附近,以防京城百姓过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