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听着领头的内监说着已经到场的贵客,眉头一皱,“京中的世家子弟来了没有?”
“来了,是陛下方才把人叫去前殿议事,约莫也快回来了。”
“原是如此。”眼看着要进了正殿,秦姝左右顾盼了一番,想着怎么再拖一拖,却听转角处隐隐有责骂鞭笞之声,心下起疑,寻了过去。
“长公主就让你做这么点儿事,你都做不成,你这条贱命留着有何用?宫里养你是吃白饭的吗,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宫女手中的鞭子狠狠挥下,鞭下的小太监连声痛都不敢发,咬着牙关缩着身子,等待着一旁的主人消气。
汝阳长公主身旁的魁梧男子从后面端详着宫女的身段,乐呵呵地把鞭子拿过来,还不忘摸一把宫女的手,转头劝道,“好了小公主,您这千金之躯,这点小事儿以后全交给舅舅来办,如何?舅舅保证让咱们小公主得偿所愿。”
汝阳长公主娇滴滴地开口,“还是舅舅最疼阿媛了,这奴才原本是秦姝宫里的人,本宫就知道她那种人,怎能教得好下人。”
秦姝在后方仔细看了片刻,也没觉得眼熟。
这倒不奇怪,先帝两年前登基后确实给她留了寝殿,可秦姝要处理九层台事宜,身处后宫诸多不便。臣子和公主的身份,先帝自然希望她先做好臣子,也就默许她一年到头也不回几次寝宫的行为了。
能在慈宁宫大打出手的,无非是张太后的幼女刘媛,不过旁边那人...
“张将军,没去和陛下议事吗。”
张弛本听着女声以为只是哪个女眷,正欲发作,回头一见顿时浑身有些发寒,笑容僵在脸上,“原来是殿下啊,臣与汝阳长公主在叙话呢。方才陛下体谅臣与公主许久未见,就准臣先行退下自便了。”
“秦姝,你偷听?小人行径。”汝阳长公主愤愤道。
秦姝对于皇室子弟的言语一向是不闻不争,既然心中选择了做臣子,对皇室有尊崇是应该的,只看着底下还不抓紧退下的那个小太监,“你是我宫里人?”
小太监这才抬起脸,被打时脸埋在地上,搞得脏兮兮的,颤声回道,“奴才...奴才只是前殿洒扫的,殿下不认识奴才。”
这时候都不肯攀扯自己,心术还算是正的。
汝阳长公主慢步走到秦姝跟前,挡住秦姝视线,冷声问道,“许久不见姐姐了,果然一见到姐姐本宫心里就不痛快。想护着这个阉人吗,本宫可以奉陪。”
秦姝觉得张家血脉真是奇了,都有些上赶着被人算计的潜质。从容道,“今日太后娘娘寿辰,我与公主在此处起争执岂不让世家看笑话?我无所谓,您毕竟是天家贵女,左右一个下人,惹得公主不快,拖下去砍了就是。”
汝阳长公主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今日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你在本宫面前藏什么,父皇在的时候也没见你有多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倒是清醒了,知道后宫是我母后做主,知道本宫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了?”
“阿媛。”张弛暗暗摇头,争这空口名声作甚。
秦姝忽然抬头瞧了瞧天色,太阳落得快,刚才还见一些余晖,现已是暗下来了。开口道,“公主说的极是,天色不早,我们得为后宫之主贺寿了,您说呢。”
汝阳长公主莫名被顺了毛,不好发作,只吩咐宫女,“将那奴才杖打三十廷杖赶出去,今日母后大寿,算是本宫为母后积德留他一命。”
“嗯。”秦姝嘴角噙着笑意,“公主仁慈。”
看那被拖下去之人的小身板,又冷不防瞧了一眼早就远远跟在自己身后的总管太监赵铮。
赵铮毕恭毕敬地朝这个方向拘了一礼,转身而去。
秦姝回想,上次见到赵铮应该还在半月前的先帝丧礼,他作为先帝身前最得用的内侍,先帝去时他还很是伤情,差点也随着去了,好歹现在是活了下来,但以陛下对先帝的芥蒂,恐也不会重用他的。
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秦姝心里叹了一声:他还是老了啊,连心都变得仁善了。
进宫赴宴的世家子弟多是京城中的勋贵世家,先帝一手提拔的那些寒门却没有出现在这场席面上,这无形之中向朝野传达了诸多讯息——当今陛下与太后,并没有先帝扶持寒门庶族之志。这对于席上这些大族子女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好事。
世家之中,为首的便是陈郡谢氏。谢骁与夫人卢氏皆是八面玲珑之人,许是因为新帝性情乖戾,即位之后敲打的寒门新贵虽多,上朝理政的时间却极少,闹得世家也不敢全然确认当今皇帝有重用士族之心,二人左右围了好几波上前探风示好的,夫妻俩就静静地安抚好各位的情绪,不急不恼,颇有风范。
倒是谢行周像个局外人一般,他无意与哪个郎君搭话,旁人也不想触了霉头。几个年少胆大的女眷互相撺掇着想要上前,竟被一个眼神吓退了下去。
自顾自地喝着酒,与前面两位实在不像一家人。
“项安长公主、汝阳长公主到——张弛将军到—”
如秦姝所料,不管宫里的公主们是如何恼怒,自己的位置定是仅在陛下、皇后和太后之下的。视线正好,扫了一眼周身清冷的谢小将军,和身后的张弛。
这才算是人都来了。
谢行周垂首行礼时一下子注意到秦姝那身天青色的衣裙,与那日阁中之人的衣裙颜色一致。这颜色的料子谢行周似乎从未见过,仔细想来,恐怕难以找出第二个既用得起天青色的料子,又能那般行事的人了。
那是雨过天晴的颜色。
谢行周抬眼看去,与秦姝的视线撞个正着。
秦姝挑起眉毛,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秦姝的到来着实给了在朝的世家子弟不
小的威压,顿时散开回到自己的席位。先帝重视九层台,百官对九层台早就养成了能避则避的习惯,搞不好深交之后被套出了什么话,再拉去刑讯司拷问,那可少有活路了。
“陛下到——太后娘娘到——”
慢步而来的中年女人翠绕珠围,雍容华贵,一路享受着众人叩拜。行至秦姝处,才像是好心好意地说了声,“平身吧。这也算是家宴了,拘礼什么呢。”
汝阳长公主自然注意到母后眼中的讥讽,眼神滴溜溜一转,朗声道,“是啊皇姐,看来皇姐也长了一岁,读书明理了,这许多年都不曾拘礼的人竟也能跪下身去了。”
秦姝那素玉般的指尖泛着冷意,一下一下敲击着食案。
凡是在朝之人无不心惊地看着这修罗场,心道能让这整个前朝无人不避的女子忍气吞声的,恐怕也只有皇室中人。
“娘娘。”秦姝淡淡地看向上首,“娘娘召秦姝的来意,便是如此吗。”
张太后冷声呵斥,“阿媛,你是如何与你皇姐说话的?众卿家还在,莫要没了体面。”
汝阳长公主今日这火儿没法下咽,“原来是外人在啊!母后,她因为外面的一个瘸腿丫头而对你不敬多年,如今有众卿家在的时候才肯做做样子,难道不该罚吗!刚才她还敢干预女儿的...”
皇帝盯了秦姝半晌,忽然喝道,“来人!”
“把汝阳长公主给朕带下去,改不了这毛病就再也别想踏出宫门半步——”
汝阳长公主是见识过自己这位亲哥哥的心狠的,当即跪在堂前为自己极力辩驳道:“皇兄!皇兄你怎么能帮着她欺负自己的亲妹妹!是她对母后不敬,仗着自己常在父皇跟前行走便恃宠而骄!皇兄也极其讨厌她这一点不是吗!”
眼睁睁看着身后的宫人上前来抓住自己的肩膀,她目中的惶恐尤甚,“皇兄......我说错了皇兄,是臣妹失言了,皇兄怎么可能纠结于这种小事,求您饶了我这一次吧!”
张太后也焦躁了起来,“陛下这是作甚,今日是哀家的寿宴!”
皇帝缓缓把头偏过来,似笑非笑道,“母后,好好的寿宴,您便非要闹得阖宫不宁吗?让朕心中不快,您便开心了?”
第006章 谪仙般的谢公子
张太后在自己儿子眼里看见了怨,看见了许多年中,这双眼睛时常流露出的怨意。
这些年里,刘笙每每被先帝冷落,向自己父亲请求随军的折子每每了无音信,他眼中都会流出这样的神色。
“皇儿...可你已经是皇帝了,不需要再介怀先...”
“母后。”刘笙不想听她宽慰,声音不高,但一点面子都不给,“母后只需明了,若非是朕,阿媛的公主封号都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定下。秦姝,是父皇定下的武敬太后名下唯一子女,是朕的左膀右臂,谁也别妄想踩她一头。”
太后被讽刺的脸色煞白,却不肯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皇帝若是不喜,便不用在宴席上久留了。”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小心提醒,帝君与母不合,实在不雅。
秦姝适时出声,“太后娘娘寿宴,竟被秦姝惹得动了气,秦姝知罪,自罚三杯。”
张太后只想将一口银牙咬碎,面上倒毫无破绽,“是阿媛那丫头太不懂事了,皇帝是长兄,小惩大戒罢了,哀家气什么。”
台下众世家哪还敢光看热闹,纷纷出声应和,“陛下对皇家手足一片关爱之心,汝阳长公主定会感念在心。”
“是啊,汝阳长公主尚且年幼,殿下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太后的近亲也赶紧表态打着圆场。
谢行周目光又转回到秦姝身上,这人脸上哪有半分被当场冒犯的样子,不论是陛下为其与太后争执,还是几个看清风向的老家伙及时站队,始终神色淡淡,宠辱不惊的模样哪像十七岁的长公主,当真是彻头彻尾的朝臣。
门外的一个小太监忽地从外面小步溜到群臣身后,转悠了一会才挪到张弛身边,两人附耳交谈片刻,张弛才大手一挥让其退下。
这没逃过秦姝的眼睛。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微微醉意,拉家常的拉家常,谈形势的谈形势,从殿门来回进出的人不少,众人也从最开始的惊慌情绪里放松下来。
秦姝身后大多是一些不相熟的宗亲,浅谈过后她便从席中退出来透风。
从大殿出来是一段左右栽满了海棠树的小路,两边的树长得颇为繁茂,于小路上行走还需得留神前方是否被树枝挡了路,若是寻常人早就将歪斜的树枝砍了去,可如今算是足见主人对这海棠树的喜爱了。
“殿下。”身后来了人。
她一点也不奇怪谢行周会跟出来,轻声回应,“久仰少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传闻不虚。”
谢行周站得不远不近,“什么传闻?微臣不知。”
“传闻的,当然是少将军这副神仙面容啊。”秦姝低低地笑了起来,“往日见少将军时皆是遥遥相望,今日才算是知晓,传闻中的京中少女皆为之迷眷的—是何等颜色。”
谢行周猜不中她的心思。
刚才还是权臣做派,没个几年的打磨根本无法那般镇定,现如今又是这样的小女子行径,旁人姣好的容颜就能令其愉悦。
但秦姝倒也没胡诌,尤其是此刻树影正映在他身上,像是在其月白色的衣袍上泼的水墨画一般,青丝高高束起,好个谪仙般的人儿。
与京中那些富家子弟身上的气质,很不一样。
秦姝有些挪不开眼,醉意袭击着大脑,使得她的目光比预想的更大胆。
他被调侃了一通,又不敢回怼,只得说自己本就要说的话,“微臣此番前来是要谢殿下那日相救,若非殿下及时示警于臣,将士们恐怕还要再多些伤亡。”
“哦,那一箭啊。”秦姝思量着,“那一箭难道没有射伤你?”
“小伤,比起再晚些直接被人扭了脖子,这点小伤是臣之幸事。”
“唉,到底是本宫学艺不精,本是一片好心,却伤了将军。那第二箭呢?第二箭的准头如何?本宫离得远,看得不真切。”
谢行周如实回想作答,“第二箭直冲左胸,一击毙命,殿下能有这般箭术,臣...”
“错了。”秦姝纠正,“第二箭是本宫的亲卫射的。将军若觉得不错,日后他想去军营历练时还要有劳将军照拂一二。”
离得老远在暗中屏气凝神的白羽:“.......”
“出手搭救之恩,理应如此。”
他还是站得不远不近,顾及着君臣之礼、男女之别,到底是陈郡谢氏出身,对这些礼节的分量看的颇重。
秦姝背过身去,把玩树枝上半开的海棠,“不过,将军刚才口口声声说谢,怎的两手空空。”
显然谢行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微臣疏忽,殿下需要什么可否告知?据臣所知殿下身处高位,鲜少有得不到的东西。若是有,臣必定竭尽全力替殿下办妥。”
秦姝面朝着暗处,自嘲地笑了声,但还是按照预想的来说,“将军既然提了,本宫也就直说了,确实有一件事要劳烦将军今晚就去做。”
秦姝酒量很是不佳,方才太后身边的几个外戚接连宣称“替汝阳长公主赔罪”而上前敬她的酒,不好尽数拂了面子,出来之前还算无妨,可如今吹了晚风,反倒是更加昏沉。
秦姝找了棵低矮的海棠树,倚靠在上面,总算是卸了一半力气,这才继续道,“工部尚书顾琛,此刻可还在扶摇阁?”
“微臣进宫前他还是在的,天色已晚,约莫着也快要归家了吧。”谢行周眼尖,看得出秦姝不想醉态示人,稍稍挪了步子,挡住过往之人的视线。
秦姝探头瞄了一眼,又有几个小太监神情紧张地跑进大殿,说道,“将军总领骁骑营,想必骑术非常人所及。若是顾大人没走,还望将军一会速速骑匹快马前去解救,莫要让作乱之人伤我朝廷命官。”
谢行周皱眉上前企图确认,“殿下可是醉了?是否用微臣唤个宫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