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否忒...”他斟酌着,“臣是担心殿下公务繁忙,怎可被这一件事绊住了身?不如赐臣一副禁卫军的行装,臣只扮作一小小军士,这样大家都可方便。”
秦姝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方便?其一是大人这身量,怕是整个京中也不会有这样的军士,若被人瞧出端倪,陛下岂不震怒?其二是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多一人、少一人,于将领而言都是大罪,于你我更是知法犯法的大罪,李大人若存了这个心思,不如还是去向陛下请旨罢,本宫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眼看着这人就要拂袖而去,李纪心头这口气压了又压,终究是在几个呼吸间叫住了她,“殿下恕罪——”
他紧挪了几步,“殿下恕罪,是臣鲁莽不知轻重,还望殿下勿要与臣一般见识,是臣轻浮了。”
秦姝这步伐停得容易,凉凉目光掠在他身上,令他揣摩不出女子的喜怒,不等抬头看去,便听上首说道,“既是无心,那就罢了。官服一日在身,便是日日在身,需得谨言,对得起这身官服才是。”
李纪今日算是将这一个“忍”字吃了个十成十,躬身道,“臣...谨遵殿下教诲。殿下,已经近午时了,若是再不进宫,怕是要赶上太后午睡的时辰,殿下若没有旁的事儿,就与臣速速进宫去罢。”
秦姝面怀淡淡笑意,想到以那位娘娘的心性,怕是还在宫里翘首以盼着来人与她共谋大事,当即也不愿耽搁,径直朝宫门走去。李纪身着那套装束随在她身后,守宫门的禁卫军无权妄言。
进了慈宁宫,入眼便又是那条栽满了海棠树的小路。
秦姝的步子明显慢了下来,李纪偏头看去,顺着她的目光也朝着那一片海棠树瞧了瞧。
只道,“看来太后宫中也有些不大用心之人,任由花木自由生长虽有自由舒展之妙,可摆设不像摆设,反倒是挡了道。阻碍主人行走,岂不本末倒置。”
这一处风景,她总是想要多看一看。
原因无他,只觉太后这样的人,也肯在宫墙之内留一处不守成规的地方,那该是多强的执念呢。
枝叶未经削减,有些横在小路中央,于过路之人而言,确实是挡了路。
那,于这树本身呢?
阳光耀目,她离那树越来越近,被片片叶子晃了眼,她忍不住抬袖去遮,却在动作间瞧见了殿门处多了二人。
“秦姝,来了为何不先拜见我母后,瞧那花花草草的做什么?怎么,还需我与母后亲自出来迎你吗?”
秦姝半眯着眼,迎着日光望过去,只见太后神情绷得死紧,目光防备而稍露惧色,声如寒潮,“项安长公主如今管控着整个后宫,是连我这几棵树都容不下了?”
此话来得蹊跷,她忍不住蹙眉而应,“娘娘哪里话,姝只受命向娘娘传达陛下近况,这是为了避免有些不知轻重的臣子跑到您这儿来说嘴罢了。臣只遵圣谕,不敢妄谈管控。”
张太后终是勉力一笑,“遵圣谕,吗?”
秦姝目光淡淡,她从不愿冒犯天家人,何况眼前的妇人宛若惊弓之鸟,更是没必要对她太过冒犯。还不等她开口辞别,便闻妇人道,“怎还让李卿干站着,尔等都是蠢的吗?又不是头一次接待大人,日后李卿亲至,直接请进来看茶就好。”
李纪却不做礼,只不咸不淡道了句,“娘娘不必麻烦,臣是外臣,不会时常入宫的,且与娘娘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担不起这样的天恩。”
这话是警示太后,但也是说给秦姝和宫内的婢子听的。秦姝本想搭腔回怼,却掠见这人眼中那一抹轻蔑,不由得哑然——张弛死后,太后久居宫中,母族甚是无力,此人既不尊崇太后威仪,又无法借太后之势,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非与太后合作不可?
思量间,李纪已然在婢子引路下挪步,两步之外后,竟侧眸问道,“殿下掌监察之位,就不进去听听臣与太后所言之事,是否合乎规矩礼法吗?”
好生大胆。
秦姝不经意地望了眼太后身边同样凝视自己的刘媛,漠然道,“本宫受陛下诏令送侍郎进宫,至于侍郎要与太后说什么,做什么,本宫是无权得知的,就不进去叨扰几位了。许久未好好赏一赏后宫的景致,姝这便告辞了。”
她毫无留恋转身就走,一路上无人敢拦,却在行至长巷末端的那处拐角时顿了顿,猛然侧身,将那华服少女抓了个正着。
“你...”
“你跟着我,做什么?”
刘媛不善追踪,更不善藏,被发现了闹了个脸红。连忙双袖相对,双手叠加,正儿八经的从宫墙边上挪小步子过来,“本宫是想看看,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秦姝定睛瞧她,目光落在她磨磨蹭蹭的步子时更是令她不敢擅动。见刘媛一副梗着脖子不敢走近的模样,她终于张口,“皇后娘娘,似乎...”
“皇后怎么了?”刘媛紧张起来。
秦姝本还半张的唇突然闭合,凝视对方许久才复启,“似乎在陛下登基之后,就没出过她的宫门,她可是病了?上次太后寿宴,也不曾来。”
刘媛悄悄松了口气,“你也忒警惕了吧,她那个身份,皇兄能留她大宋国母之位已是大恩,她若是再让皇兄烦心,那可是自讨苦吃了。”她打量着秦姝的神情,应是真的深信不疑,这才又走近了几步,试探问道,“皇兄...真的有打算让你统管后宫吗?”
“没有。”
她回答得干脆,甚至不愿意加上某些前提条件。
刘媛皱了皱眉头,放下些心中防备,嘀咕道,“你最好不要图谋我母后的权柄,否则...否则我母后定会要你好看的。”
秦姝道,“我知道,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些的吗,没有旁的了?”
刘媛那双杏眸试探性地瞄着她,“是啊,那不然...你还想知道什么?”
秦姝深深望了她一眼,“没有就好,那我就走了。”
“诶等等!”刘媛一跺脚,连忙双手拉住她的袖口,秦姝比她高了小半个头,她这样的举止倒像真是她妹妹一般。
见女子的凤眸看过来,她咬牙道,“我还是,陪你去看看皇后吧。”
“毕...毕竟,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搞不好就成了我母后照顾不周...”
秦姝终于满意,“那便走吧。”
秦姝打定主意要与这位许久不曾谋面的嫂嫂见一见,见一见孙无忧背着皇帝,私下面见
的中宫娘娘,究竟是何等人物。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中宫大门紧闭,若是不知里面住着的是大宋的皇后,怕是会觉得这满是划痕的门后,只是哪位被冷落的美人而已。
秦姝抬手叩了叩门,无人应答;又换掌拍了拍门,仍良久无声。
“真是大胆,她宫里的婢子怎的这般没规矩,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许是人手忒少吧。”秦姝道。
秦姝后退几步,刘媛刚要发问是否要离开了,就听见大门吱呀一声。
门开得很慢很慢,甚至还屡屡停顿,等了许久,才又听见一道脚步声,原本正在开门的人得到帮助,这才将大门开启。
一阵清爽秋风刮来,带着空旷殿宇中的寂静,带着深宫女子的哀思与落寞,将门外而立的两人吹了个透彻。
门开,门后那人踏风而来,一身月白素衣,不像中宫娘娘,倒似月上仙子。
若是,她眉眼中的哀凄能再淡些,或许会更像。
另一端的婢子见了门外的二人,立即叩首道,“给两位长公主问安。”
皇后的目光与秦姝的视线相触,眼中含了浅浅笑意,“阿姝,许久未见,今日不忙吗。”
“不忙的。”秦姝道,“许久未见,司马皇后。”
第064章 前朝,本朝
司马静淞, 如今的大宋皇后,曾经的大宋皇太子妃,亦是从前的——晋朝公主。
先帝在晋朝掌权多年, 尽管那时的司马皇族在朝中已形同傀儡木偶, 但身为嫡出公主的司马静淞仍在父兄的庇佑下天真浪漫,悠然成人。可她这样的出身,总是要与朝中重臣联姻的,刘笙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尚公主的绝佳人选。
或许她人生的悲剧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可天真的小公主又怎会料到呢?她只会疑惑为何总是见不到自家驸马的人影,为何母后时常偷偷抹泪,为何父皇越来越惶恐易惊。
直到两年前,再也无人能挡住先帝之势, 也再无人能救一救残败不堪的大晋王朝...
司马静淞的家人, 就是在刘宋王朝开启的那一刻, 彻底离开她了。
前朝公主,本朝太子妃,本朝皇后——是她。
曾经的家中宠儿, 如今的无家孤女——也是她。
起风了, 她那垂在肩上的三千青丝被轻轻抚过, 秋风拢着她的发梢戳了戳她的面庞,像是想要与她玩耍, 逗她开怀。
静淞拨开额前的发丝,露出淡淡笑颜, “不知是两位妹妹来,没来得及梳妆, 见笑了。”
秦姝目光深深,拱手道, “娘娘恕罪,是臣听下面的人说皇后许久未踏出宫门,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才冒然打扰,若是惊扰了皇后,是臣之罪。”
静淞出奇地歪了歪头,恍惚间流露少女之态,“阿姝,你还是这般恭谨,从不肯跟着人群一齐踩我一头。”
“娘娘说哪里话,娘娘千金之体,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冒犯娘娘,臣定会替娘娘处理妥当。”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静淞道,“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又怎会去死呢?”她迎着秦姝的目光,觉得有些异样,想来对方怕是不信,又道,“这深宫对你们来说,是孤苦寂寞之地,可于我而言,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啊。我不会觉得这里闷,所以也不会很想要出去走走。”
刘媛见此二人寒暄个没完,好看的眉头又皱起来,扯了扯秦姝的袖子道,“这是作甚,是要一直在这冷风口里说话吗?”
秦姝抬眼看去,两人虽距离遥遥,话音却能听得清楚,“娘娘,汝阳长公主是来替太后问话,近日可有外臣入宫,惊扰娘娘。”
司马静淞大袖中的指尖一抖,不露痕迹地将双手叠在一处,含笑回道,“原来是太后关照。请回禀,臣媳宫中不曾来过不速之客。”顿了顿又道,“宫外...是出什么事了吗?”
秦姝盯她半晌,方才答道,“陛下令,后宫与前朝不得互通,外臣入内宫须得凭借圣谕。故而娘娘的话,臣回不了。”
世人都知道的,她不必回;世人不知道的,她回不了。
静淞的双肩紧绷,她终于不再执着的站在门内,而是提步踏出,一步步的向秦姝走近,“阿姝。”
“我没见过外人,但若是真有什么事儿,我还是希望你能...哪怕只是暗示我。”
她走近许多,甚至还想上前来牵她的手。秦姝却垂眸一瞥,后退一步暗暗躲过,稍稍垂首道,“娘娘勿要为难臣。”
“为难吗?”静淞仍旧近前,目光黯淡几分,“我忘了,你只听那个人的。可那个人已经死了。”
秦姝猛然抬首,凶光已现。
静淞却直视其目,“那个人死了,你听谁的?”
“是新的皇帝吗?”
此刻二人间距之近,几乎听得见对方的呼吸。
“皇后不该问。”
“为什么?”静淞倾身,在她耳侧轻轻道,“我还以为,只要是刘宋皇族之人,都是你的主子呢。”
她声音之轻,绝无第三人听到,“刘宋皇帝可以,太后可以,你口口声声称我为皇后,那我可不可以?”
秦姝偏头,极其满意她这幅私下里显露原形的样子,对于自己来说,这算是省了许多心力。
若许多事已成定局,那自己早几分勘破此人,早几分破局,大宋局势才有可能早几分安稳下来。
今朝根基薄弱,绝容不得长时间的内忧外患。
“皇后娘娘,想做姝的主子,又有何难。”秦姝一笑代之,眼底的狠厉几乎不加掩藏,“君臣之间,总需信任才能成事,娘娘对臣,当真信任吗?”
只要这个女人肯继续她的动作,只要她没有隐匿下去埋藏祸根。
一切都不会太难。
“喂,你们俩嘟嘟囔囔什么呢?什么时候这样亲密了。”
静淞退开一步,唇角的笑还没完全消去,柔声道,“我在与阿姝说,以阿姝的身手,下次,便自己从墙上翻下来吧。我一个人开门,很是费力的。”
刘媛狐疑地看过去,她本就是一念之差才随秦姝来此,没想到什么都没问出来,还搞得像关系有多亲昵一般,实在是无趣。仔细想来,那孙无忧是皇兄的近臣,保不齐只是替皇兄问一问皇后的近况?毕竟是国母来着。
想到此处,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皇后要回我母后的话,我已经记住了。既然没有旁的事儿,臣妹这就回宫去了。”她上前扯了扯秦姝的袖子,“你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