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骁眯起双眼,容着李纪说完他的话,才不疾不徐地挪动步子,从李纪手中接过那张纸,垂眸瞧了瞧才道,“贩卖军备,助他脱困,且不说他写下的是否属实,就凭全文都未写有除他自己以外的名字,你就敢扣到本将军头上。”
男人的腮边动了动,怒意内敛,将信纸如敝履般摔下,“李纪,你狂妄!”
李纪却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毫不畏惧此刻当众与其撕破脸,眼中讥笑流露,并不介意对方想要将自己活剐了的眼神,凉凉道:“谢老将军,怎么就死到临头都不怕呢。”
“下官若是你,这口气早就撑不住了,恐怕当即就吓破了胆。”
“你就这么笃定吗,笃定这信上说的事与你无关。”
形势一片焦灼,眼看着自己父亲被牵扯其中,有不得逃脱之势,谢行周无法再好生旁观,上前一步拾起信纸念道,“‘感念今日放吾归去,望君重启当年与吾国军备之往来。军备之于吾国,宛若千金之于汝,待来日同袍,吾主定厚赏,望君珍重...’此等大逆之言,何以为信?我父多年以来是如何为国效力的,诸位皆有见证,区区挑拨离间之词若能在今日乱我军心,那此仗又如何打下去!我大军帐下数十万人,难道皆要毁于这张纸吗!”
远的且不说,就说谢骁前些日是如何为虎牢关卖命的,今日是如何身先士卒的,在场的虎牢将领就不会允许李纪这样攀诬谢骁。
“少将军说的不错!无凭无据,攀诬我军主帅,李纪你是何居心?你可知老将军护住了多少虎牢关下的将士和百姓?但凡换个贪生怕死之辈,早就弃了虎牢了事,生死都不怕,何故要贪那金银!”
将军们纷纷站出来,“没错!俺是个只知道打仗的粗人,俺只知道谢老将军一心为我们,为大宋的土地和子民,谁对谢老将军不敬,俺第一个不容他!”
谢行周左思右想,都觉得眼下并非是李纪向他们谢家发难的好时机。
这并非是半数朝臣被孙党控制的朝堂,这是军营,是谢家统领的军营,即便有一部分是许青霄的部下,也不会影响结果的分毫。
他李纪一被贬文官,面对眼下的形势,又有什么底气继续朝他们发难。若真惹急了谢家,让他了结于军中,也并非是行不通的。
以他李纪之机敏,倒戈许青霄失败,就不该再继续了。
如此思忖,他向上朝秦姝望去,秦姝亦是蹙眉俯视全局,困惑不解。
李纪抬起二指捏了捏眉心,唇边那抹冷笑浮现更甚,似乎是觉得此事极为好笑,道:“谢少将军,你是在告诉下官,有些事并非是你不能,而是你不为吗?”
谢行周静静回视,默认他的话。
杀意已起,正是收网时。李纪使劲儿掀掀眼皮,调足了精神,一甩长袖,“好!好好,下官今日就看看,你谢家父子究竟是有多大的胆量!”
随之,从长袖中伸出手来,虔诚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印来。
谢行周顿觉不妙。
“陛下亲印在此,吾乃陛下钦差,奉旨追查谢骁叛国案!”
“见到钦差,谁敢不跪!”
秦姝此刻,什么都明了了。皇帝为何派自己掩护李纪频频出入后宫;为何面对那日朝上李纪的倒戈没有太过发作;而李纪,又为何在自己说服他的那个夜里,听到自己要带他北上躲避风头时,欣然答应...
当堂被皇帝厌弃,借势北上入军营,再将先前寻到的罪证在此时一道抛出。
秦姝现在无比期待着,太后能给出什么样的、能置谢家于死地的罪证。什么样的罪证,值得皇帝陪他演这一场好戏。
“李钦差,请吧。”秦姝道。
李纪好笑地摇摇头,自知秦姝已想清楚全部,也不再吊胃口,“谢老将军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张弛将军。”
谢骁漠然道:“钦差是问,谢某曾经的同僚、死于与钦差饮酒过度的那个晚上的张弛将军吗?”
第091章 金簪
李纪并不因此话而怵他, 或许他也从不认为张弛是真真切切地死于自己手中的。面对谢骁的讽刺,他毫不退怯,“张弛将军, 确实是死在那个晚上, 死在我眼前。我原本以为亲眼见他离世,是上天对我不曾保护好将军的惩罚,直到我找到将军临死前说的,藏有你谢骁叛国之罪证的地方。”
“这满营的将军们,占我大宋将领半
数有余,他们可曾想到——你谢骁是何等跋扈,将我朝太后与大将军逼成那般模样。”
“李钦差,即便你手持天子亲印, 也需拿出证据才可断案。”秦姝于上首凉凉道。
“好, 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李纪朝秦姝稍稍欠身, 敛了情绪,从怀中取出一枚硕大的金簪。
那金簪上的工艺,照比宫中匠人的自是没得比, 唯独胜在用料实在。相较于用作配饰, 这更像是用作紧要关头的盘缠。
谢骁立得笔直, 望着李纪手上的动作,眼中并无波澜。
只瞧李纪指尖微动, 拧开金簪的簪头,众目睽睽下, 从簪杆中抽出一张被卷得细细的信条。
“看见这信纸,谢老将军还没有回想起什么吗。”
李纪强掩下笑意, 抬首时已是一副正义凛然:“诸位可看好了,此物, 是我朝皇太后赐予臣的!多年前张弛将军还与谢骁为同营将领时,曾暗中截获一封谢骁与北魏买卖军备的密信,可彼时谢骁深受先帝信赖,在军中颇为跋扈,张弛将军不得已,连夜托人打造金簪,将此信藏于簪中献给太后。”
“先帝那年尚未登基,太后也只是先帝的一位侧室,可谢骁当时已然位极人臣,手中权柄仅次于先帝。张弛将军为保太后安危,甚至都不敢将金簪中的罪证如实相告,只言‘此物切勿赏与他人,待到穷途末路时才可交出’。”
“谢骁,此事多年不发,你可是认为无人知晓?却不想张弛将军临死前肯将事情原委道出,本官与太后颇费功夫还是将此物找到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狡辩?诸位若不信,可上前一观,此信上的落款亦是叔孙建,唯一点不同——便是本官手上这封写得清清楚楚,此信是写给谢将军的。”
谢骁身后的将领皆有不服,自是纷纷向前夺过信条,仔仔细细地对照从营中搜到的那封信,片刻后便发出一道惊呼,“这笔迹...确实一样。”
“这信上白纸黑字写着叔孙建愿用八十万黄金换将军手下三成军备...将军!谢将军,此事当真吗!”
“都是叔孙建笔下所书,自然一般无二。”谢骁冷眼回视。
此话一出,众人也被点醒几分,谢骁继续道,“我还当是什么,合着到现在为止,查获的两封信皆为叔孙建所书,只是一封提了谢某的名字,一封未提。可我又怎么知道,此事不是某些人联合魏国叔孙建陷害于我?毕竟,可无一封信是我谢骁亲笔啊。”
“难道李钦差还有后手儿,譬如我谢骁当年的亲笔。”
他自然是没有。若是有,张弛当年就敢冒着风险将信直接递于先帝,先帝雷霆手段,有了谢骁亲笔这确凿证据,此事便再无转圜。
李纪还真是没想到,谢骁到现在竟还不肯低头,可即便谢骁的反应不如他所料,事到如今,李纪也没有再回头的路。
今日无论如何,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个罪名必须扣到谢骁头上。
大道乾坤,今日却只容得下他二人中的一个。
李纪按下心中凉意,直视其人说道:“我没有谢将军的亲笔信。”
“但这些,并非就不能定你谢骁的罪。值得上八十万两黄金的三成军备,当年除了总领三军的先帝、现任中书令兼车骑将军萧鹤明,就只剩下谢骁将军了吧?萧大人于战中伤了肺腑,近年归家养病尚且不提;先帝志在一统中原,又怎会用至关重要的军备换取区区银钱;唯有你谢骁,自从你总览军政后,我刘宋可有多出一分土地?甚至曾经被先帝打得几次大败的魏国,也敢在先帝大去后屡屡犯境,岂非是你养足了他们!”
“若将军说以上皆是巧合,那今夜叔孙建悄无声息地逃走又是借着谁的势?这军中又有谁,既拥有大批的军备,又知悉能躲开所有巡卫军的路?如此多的巧合落在谢老将军一人身上,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试问这天下间可有这等巧事!”
场面一度十分难看,就在诸位都以为一向稳操胜券的谢老将军要败下阵来时,却见那谢老将军淡淡吐出四个字:
无稽之谈。
这实在算不上回复,即便秦姝深谙谢家之忠心,也无法容他当堂放肆。
皇权在上,她秦姝的私心似乎不足为道,可祁牧之已经死了,她实在不忍看着眼下唯一能引领这个国家的人,也身陷囹圄。
故此她极力控制着语气,试图让谢骁看出自己是真的想帮他,“谢老将军,若有冤屈,大可以禀明的。只要案子尚有疑论,我九层台就地办案又有何妨?”
言辞恳切,似乎真的是打动了谢骁,他终于抖了抖大袖,重振了些精神,笑中却苦涩,“李纪,你以钦差之名来到此处兴师问罪,想必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的。我倒是想问,你方才说的那些,是否也是陛下认定的?”
“陛下,也是如你一般,认为北魏此次来犯是源于我谢骁吗?也是如你一般,与我到了‘你死我活’的这一步吗?”
李纪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当真要如此问?”
“对!”中年男人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这样坚实的身体也不能承受如此大的冤屈,诚然道:“我谢骁为这片土地忠义一世,若是今日你李大人三言两语就可抹灭我所有的功绩,那我为官几十年又算什么?若是我今日屈从你这立身不正的上位之法,那我这一生又算什么?”
他这样激愤,终于肯证实他心中的在意。李纪心浮喜色,忽而灵光一闪,上前两步贴近了他,微微侧头,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
他低声浅笑道:“谢将军这一生是否还能有用,就要看将军的觉悟了。”
“这其中关键,就在于将军在意的是身前,还是身后。”
身前事,还是身后事。
“贩卖军备,万千金银...”谢骁迟钝了片刻,倏然笑出声来,帐外的寒气好似随着笑声一寸寸地渗入骨髓,“无知无德小人。你居于广袤世间,又曾看清过什么。”
李纪瞪大了眼睛,极其不可置信,“侮辱陛下钦差,谢骁你是疯了吗!”
秦姝暗暗摩挲着椅炳,心亦跟着揪紧,“钦差位同陛下亲临,谢骁!还不致歉!”
谢骁缓缓从腰间抽出虎符,随手朝前掷去,目中无光,仿佛刚才那般失态仅是在场之人心有恍惚,“谢某愿受查办。”
李纪终于如愿,难掩灼灼目光,朝着秦姝道,“那就劳烦长公主殿下暂时羁押此人,待下官回报给陛下,再行处置。”
“父亲!”谢行周低声呼道,眼看着身后的金武军已然上前拿人,他什么都顾不得地阻拦他们的靠近,“何故如此,既然...”
“噤声。”谢骁冷喝道。到了这种时候,仍是说一不二的架势,一同谢行周当初年少负气离家时,中年男人站在府中的书房门前:“让他去!谁也不准拦他!”彼时家中所有怜惜他丧母、想要将他叫回来的人皆不敢再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渐行渐远。
谢行周有些恍惚,下一瞬便又被谢骁呵斥了句:“还不退后!”
谢行周蹙眉不解,他无法接受父亲这般便臣服了那人,无论是什么原因,这都不是抛下众将士的理由,“眼下叔孙建逃回魏军大营,宋军再失主帅,焉知北魏不会借此机会再起攻势?”他愤怒道,“难道我父的罪行,还不如这大宋江山重要吗!”
李纪冷漠回视,“羁押谢骁,将谢骁排除在战场之外,此仗还尚有一搏之力。若将三军交给身负叛国罪的主帅,恐全盘倾覆罢。”
谢行周
从未如此刻一般,那么的想要向众人证明——他的父亲立身正直,并非叛国逆臣,他甚至想要将他的功绩如数家珍一般向众人道出,可最后才发现,他并不曾记得父亲的任何一桩功绩。
从他记恨谢骁连为母亲下葬都抽不出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真正在意过这个父亲,也没有再以他的功绩为傲过。
他乞求似的,像一只刚刚被抛下的小狗,抬眼望向上首的女子,想要请她手下留情,哪怕为他说上一句话也好。可刚动动嘴,就只觉哑然。
这种时候,不该拖她下水的。
况且他始终都记得,阿姝的任务。
阿姝不仅仅是阿姝,更是天子近臣,是要听命于陛下的人,她的肩上有着难以道出的任务和责任。
而这任务中,也必然包含了替皇帝扫清所有的障碍。
谢行周心里清楚,一直都清楚。
他默默垂下头来,欲要退下,却听阶上传出声响。他欣喜地抬头望去,便见着女子已然起身,一步步地朝他移来。
“殿下且慢。”李纪及时于身后叫住她,见着秦姝如他所愿的停下步伐,才笑着从地上拾起一物,谦恭奉上:“殿下,如今军中殿下声望最高,也只有殿下有能耐与魏一战。陛下曾吩咐,若谢骁叛国罪属实,由殿下持虎符,统领三军。”
秦姝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瞧着李纪。昏暗烛光下,那袭红衣衬托着窈窕身量,没了盔甲持身,英气自是少了一半,只剩那微挑的凤眸与鲜艳的红唇所夹带的妖冶之气。
李纪良久得不到回话,便耐不住抬眼去瞧,刚好落入那对满含算计的凤眸中,害得李纪顿时打了个寒颤,可惊恐之余他又些许安心下来——这样切实的算计,这样通晓权术的宫中女子,自然能做出那百利无一害的选择了。
“殿下,如何...”
“李大人。”红唇轻启,秦姝贸然出声,“李大人觉得,陛下身边最贴心的太监总管如何。”
虽心中诧异,但此题也不难,李纪答道:“虽为阉人,却可替陛下传达旨意,自是如同尊客,以礼相待,不得冒犯的。”
秦姝继续道:“抛去阉人这一身份,李大人以为,自己与太监总管有何差别。”
李纪猛地抬首,见女子神色淡淡,仿佛真的只是不解,并无其他讥讽之意才道:“抛去阉人的身份,下官与太监总管都可位同陛下亲临,可转达陛下圣意。”
“原来如此。”秦姝真切的点点头,恍然大悟地转回身去,走向谢骁身边的那两个金武军将士。
谢行周皱着眉上前一步,有些慌张。
“啪!”“啪!”
只瞧红袖翻飞,谢行周再定神瞧去,只看到那两将士脸上的巴掌印,还不等谢行周头脑风暴,便听女子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