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困在家族深院里常常在想,该是什么样的人,会说出这番话呢?直到我参军出战,看到受战乱之苦而无家可归的百姓,看到为了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庶民,看到他们被迫执行上位者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指令,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的将这个国家的人民看作根本,国家才会有兴盛的一日,国家的未来,才是可以期待的。”
谢行周闻之动容,却耐不住地问:“既如此,父亲又为何要做叛国事?”
谢骁笑着摇头:“为父想了想,又不大想告知你了,免得日后为父走了,你还要苦心挂怀,若是心中因此生了恨意,便违背为父原本的用意了。”
谢行周顿时蹙起眉来,大抵是真的气极了,眼角
也渐渐红润,“你便这样笃定自己会为这罪名陪葬吗?你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丝留恋也没有了吗?你的现任妻子,你的家族后人,都无法令你再奋起一搏吗?”
他痛恨他的自以为是,痛恨他一向成算于心,就如当初他不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了即将下葬的母亲,扬枪上马,头也不回。
这么多年,他明明深知谢行周对此事的愤恨,却终无一言以辩。
“他并非不想奋起一搏,而是他笃定自己所做的叛国事,不会被朝廷所理解。”
熟悉的女声,携带着帐外的寒气直冲而来。莫大的威压与寒冷使得帐中看守的几个将士纷纷从梦中惊醒,不等瞧清了人就先调转姿势叩首,“殿下——”
谢行周神情复杂,亦附和道:“殿下来了。”
秦姝的目光从谢行周的脸上掠过,落到那坐卧于地上,正怡然自得的人,“谢老将军,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罢。”
谢骁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殿下妙算。谢某却算不到,此地距主帐颇远,殿下深夜造访,是提审还是听墙角?”
秦姝不以为意,笑道:“今日一事,姝怎还能睡着?辗转反侧而不得解,自是来此寻求真相了。好在我的运气还算好,只稍稍在帐外停留,便可窥得真相二三分。”
她摆手叫身后随行的人都下去,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灯,四周顾看一番后便也随地而坐,不等谢骁开口,她道:“谢老将军在此处呆得舒坦,那咱们便在此处叙话。反正,这事并不怕旁人知晓。”
谢家二人本就处在帐中角落处,战俘们都知此二人是什么身份,即便二人镣铐在身,仍旧令他们惧怕,故而早就躲得远远的,不想在身上再平添伤痕。
谢骁却咬紧牙关,态度明显,“臣与殿下,无话可叙。”
秦姝并不理会他的执拗,静静望着他,烛火之下老人显得格外沧桑,明明是比祁伯伯年轻了十几岁,此刻却瞧不出什么分别。念及此处,秦姝怔了怔,说道:“李纪手中凤簪内的信,确实是给你的,是不是?”
谢骁的声音拔高了几度,“殿下这是提审吗!还是...”
“你曾经,确实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用我朝的军备换取北魏的金银,对不对?”
谢骁眯起了眼,细细地打量对方,“殿下口误了,不是我朝,是当年的晋朝。”
秦姝目中波澜已起,无数念头在这之中涌动,她冷瞧着他,消化他的默认。
谢行周却不忍再听,出言道:“殿下,先回吧,来日我定会让我父交出一份陈情书来,今日就先...回吧。”
秦姝不去看他,只问道,“你父亲觉得,此事涉及先帝,我这先帝的义女自然不会设身处地的体谅老将军,谢行周,你也这般觉得吗?”
“我...臣并非这个意思。”谢行周自然不这样觉得。他赶她走,只是不想让这样尴尬的场景就在此刻发生,不留一点儿余地。他不愿意去观摩她是如何审问父亲的,父亲是如何陈述自己的罪责的...这样的场面对于一向桀骜的他来说,宛若凌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秦姝喃喃着,“要说那张弛还与谢老将军为同僚时,我年岁应还小,但也知晓这晋王朝的百姓,过得是什么人间炼狱般的日子。”
“门阀士族兼并土地,朝廷官员贪墨横行,连年的战乱,百姓无家、无粮、无亲。”
迎着谢骁惊异的目光,秦姝道:“将军还不明白吗?在成为先帝的义女之前,姝也只是庶民,是那项城的一个小小守将的女儿罢了。我受先帝之命执掌监察事,却不会因为受先帝之恩而动摇办案的公正。”
“将军今日可以不信我,朝中除了我,还有刑部,还有御史台,他们都会愿意听将军一言。祁公走了,二位辅臣只剩下您,烦请将军——珍重自身。”
烛火的影子在少女脸上晃动,一摇一摆,像是将谢骁方才踌躇犹疑的心思明晃晃地展现出来,谢骁自嘲地笑了声,敛了目光才道:“谢某与殿下只打过几次交道,往日只知殿下虽满腹筹谋,今日才知,殿下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再隐瞒的意思,“殿下猜的没错,谢某当年冒死贩卖手中军备,是迫不得已之法。”
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仔仔细细的在听,乖巧认真的模样令谢骁忍不住展颜,可想到当年的情形,便又严肃起来。
“那时先帝虽身兼数职,权柄颇盛,却也无法连根拔起国之蛀虫,那毕竟是司马家的晋朝,晋朝的宗室与士族仍在蚕食着这个国家,踩着庶民的肩膀掏空国库。”
“内部的问题难以解决,先帝却已将一统中原当成理想,先帝善战,可打仗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税收。年年征战,月月无休,长此以往,万民饥荒,食人、食子屡见不鲜。”
“我虽为武将,可我也是人,我做不到踏着这么多人的血肉,去获得功绩。或许这也是我与先帝的区别罢。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乱世,确实当不了君主。”
那样昏暗的光线下,谢行周费力地想要将父亲眼中的东西看得清楚些,更清楚些。感受到父亲的停顿,他迫不及待地问:“所以,你只是觉得当时的国库空虚,无钱周转,担心再次增加百姓的税收,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谢骁淡淡笑道:“是,当年的北魏和晋朝并无直接冲突,我们在忙着平定南方的叛乱,他们在巩固北方的统治,与其交易是回转银钱较为保险的法子。除此之外我也认为,当时国家的政策并不适合攻下太多土地,土地越多,被宗室士族瓜分的就越多,饥民就越多。我毕生的理想,只是让国家的子民都能吃饱了饭罢了。愿意追随先帝削弱士族,也是为此。”
“当年从北魏换回来的那八十万两黄金,也确实解了国家燃眉之急,我将它一点一点地填进国库中,打消了先帝当初欲再次增加税收的心思,给了百姓喘息之机。对于我来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秦姝思忖良久,终想到事情蹊跷在何处,试探道:“如此数目,先帝竟未发觉?”
谢骁回忆片刻,才若有所思道:“先帝是否发觉,臣不知。”
“嗯?”
“我自从手底下军备少了,便刻意推诿出任先锋军,只等着旁人在战场上打完第一仗后,我军再收敛战场余留军备。若是真真有推诿不成的战事,我便等着与旁人一道。”男人的目光渐冷,悄然落到谢行周身上,“行周母亲过世那年,便是赶上我军在通阳关辗转后的灭燕一战,我刻意延缓军队前行,只为了等到他舅舅萧鹤明,与他一同出战。”
说到通阳关,谢行周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可提到舅舅,便又放松几分。
舅舅,很多年没有见过舅舅了。
只有舅舅,愿意在那样紧张的战时,冒着被惩治的风险留下来,主持母亲下葬事。
当初年幼的阿周在葬礼上张皇失措,四处寻父亲而不得。不等母亲葬礼开始,堂内的人们便尽数退去了。原因无他,只因为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谢骁已然上马离去,其他将士自没有再留下的道理。
葬礼骤然凄清无比,正当他茫然彷徨时,舅舅出现了,那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而来,牵起阿周的手,缓缓合上棺木。那场葬礼,是唯有他和舅舅,还有母亲的葬礼。
“所以,我并不清楚先帝是否知道我所做的事。”谢骁的话还在耳边。
提及通阳关,秦姝面上一怔,偏头看去果然见谢行周面色不佳。秦姝敛了目光,她对当年之事知之甚少,原本派鸣泉前去调查,却也一直未得到太好的消息,再加上京中事故频出,便也来不及细细思量。
她忖度着开口:“当年通阳关,守关之人正是张弛,可对?”
谢骁眉头一紧,“是。”
“谢老
将军当初在通阳关险些遭遇伏击,是阿周的母亲——萧云瑛将军负伤赶来,请将军转道行至越阳关,可对?”
谢骁万万想不到秦姝竟对此事关注至此,再见着自家儿子那副毫无意外模样,不可置信道:“竟是你二人一直在查?你们可知...”
“不能查吗?”谢行周漠然道,“当年我与母亲随你出征南燕,母亲因我偶感高烧不退,便带着我落下队伍,缓缓前行。不知怎地竟遇上截杀,我清醒时,母亲已经呕血不止,一路疾驰才赶上你的队伍,才来得及告诉你绕路而行。告知你之后便撒手人寰...我的母亲死的不明不白,你不去查,难道我也不能吗?”
“二位,先不必吵。”眼看着要乱了套,秦姝及时打断,“姝的意思是,前不久我用通阳关一事提点孙无忧,孙无忧便果断将张弛灭了口。那李纪与张弛一向形影不离,此番他又依附孙党,以此人之机敏,可有几率知道当年之密事?”
谢骁听得阵阵心惊,连声音都染上颤意:“知道又如何?长公主身为陛下近臣,难不成要为了...”
“知道,我便留他多活几日。”秦姝道,“但李纪此人,非死不可。”
“长公主殿下!”
“他敢将剑锋直指阿周,难道不应该想到后果吗?”
第094章 分路而行
眼前清丽面庞的天家女子如此袒护着自家的儿子, 几乎快要令谢骁忘了,这并不是让两人谈情的好时候。如若自己认了罪,即便谢行周性命得保, 也绝不再能成为长公主的良配, 到时削官流放...
他竟是在这一刻才生出了要抗争到底的念头,要争到再无转圜之力才行——此前谢行周不以他为荣,日后也不该让谢行周以他为耻才对。
谢骁如此想着,便偏头瞧了瞧身侧的小子。从那怀着情谊的目光中越发肯定,这个儿子已经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母亲,不能再让他因为自己,而失去心爱之人了。
“谢某,该如何配合殿下之举?”
突如其来的转变使得阿姝一怔, 被谢骁眼底浮出的笑意闹了个脸红, 求助式地望向谢行周, 却不想对方目光更是炽热,烫得女子不经意地缩了缩肩膀,气焰消减大半, 声音轻轻:“老将军愿意配合, 姝定不令您失望。”
虎牢关虽是保住了, 但此刻也是一副荒凉残破之相,关内百姓被俘的俘, 逃的逃,所剩人数不过一成。故而保下虎牢关后, 也不大需要整顿民生。只稍稍整军两日,便开始议会中军的下一处目标。
两日, 姜将军不依不饶的在关外搜寻两日,也没找到叔孙建的半点影子。
对此, 秦姝表示无能为力,只抓着众人研讨魏军接下来的动向,并将探子统统散落出去,以保得到北境其他关隘的最新消息。
“殿下先前分散出去的那十万兵,要不要在此刻召回?若是我军聚二十万之力抵抗北魏,或许可以再削削他们的锐气!”
“属下倒不觉得急于此刻召回,北境实在太大,能够通过北境直入腹地的关隘也颇多,若是我军分布过于集中,难保不会落个调虎离山的境况。”许青霄望着帐中的沙盘,气定神闲道。
“许大将军说的虽然在理,可叔孙建已然回了魏军老巢,定然难以善罢甘休的,这样东边一战、西边一战的拖延下去,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姜将军恳切道,“若是召集起来,我们狠狠打一个胜仗,将魏军打服了,他才好退兵不是?”
“打服?”许青霄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笑话,刚想再开口,便瞧着自家尊主朝前挪了一步,他识趣地闭了闭嘴,果然便听着秦姝也问了句:“打服?”
“魏帝亲政北境拿下多个城池,虎牢只是魏帝受挫的第一座关隘,想直接把他打回北魏,可不是件容易事。”秦姝面容平静,陈述道:“魏帝为人轻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得让他的大军再无还手之力才行。这个目标,并非是区区二十万将士可达到的。”
许青霄点头道:“属下与殿下的想法一致,且以属下对叔孙建和魏帝的了解,便宜没占够,不仅不会撤兵,反而会继续派兵增援北境的攻势,二十万人马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威胁。”
其实众将领心中也清楚,宋军所占关隘其实都是些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只要加强每个关隘的防守,就可以抵挡对方几倍的军马。在敌方攻城时拖住时间,等待与前来支援的中军里应外合,就足以耗尽魏军的气力。
只是如此下来,宋军难保不会陷入被动,拉长这一仗的时间。他们这个年纪,处在这个乱世,仿佛每个人都是为战场而生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也期待家庭圆满,期待子孙绕膝。
秦姝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掠过,最终落定在李纪身上,李纪有所察觉,自觉踏出一步拱手道:“臣亦认同殿下之论。”
许青霄背对此人,唇边浮出一抹讥笑,于声色中却不显:“既如此,不如诸位都等一等,等着看那魏帝是进是退,再行思量对策可好?”
“报——”
帐外的声音来得如此及时,连随之而入的那股寒风都没那么刺骨,“报殿下,魏军已于今日辰时动身,沿黄河南岸去往金庸!”
金庸,洛阳西北角,正是白羽早早等候之地。
阿姝的眉峰抬了抬,带着些少女的傲然英气,“金庸吗?他们还真是放不下洛阳这块肥肉。”
“诸位,依姝之见,召集全军之事并不急,这样的招数定要保证一击必中,有将敌人直接赶出去的把握才可行,若诸君无异议,此事便按照姝的意思了。至于金庸嘛...”红衣的少女翩翩然移步到沙盘前,伸出素白的指尖朝黄河南岸点了点。
“从虎牢关前往金庸支援,最近的路便是要直穿柏谷坞,可惜山谷险要狭窄,恐不宜十万大军从此路过。可若是绕路而行,会不会误了战机呢...”
在场之人都是刚刚经过了虎牢一战的,延误战机是有多么危急无人不晓,眼见着秦姝犯了难,众人也四面顾看不知如何是好。正纷乱着,李纪适时开口:“不如组织少部分精锐从山谷中过,大部队绕路而行,总比十万大军一同绕路要好些。毕竟金庸防守薄弱,可等不得呀。”
秦姝那双凤眸出奇地笑得率真,眉眼弯弯的模样像是与李纪毫无隔阂,“李钦差所言,真真是上上良策呀。”
李纪有些意外这小主子今日的好性儿,欠身赔笑道:“殿下谬赞,臣也只是尽些绵薄之力,不虚此行罢了。”
秦姝恍若刚刚想到什么一般,倏然拔高了声调,“说起来,李钦差负责的谢氏叛国案可有后续了?陛下如何指示?毕竟我军马上要大幅迁移,战俘尚可作为劳力,此二人可不大好安置。”
李纪笑脸相迎道:“臣前日已将实情上报给陛下,只是信使从北境到京都一来一回还需些时日,恐怕此次迁移也要带着谢家二人一道了。”
语毕,他试探性的问道,“诶,听闻谢老将军追随先帝出征时曾去往过柏谷坞,对此要塞颇为熟悉。此地险要,殿下不若将谢家父子安置于那少部精锐中,若真有什么危急之处,想必老将军也会比其他将领先察觉些罢?”
那双灰蒙蒙的眸子半眯着,他其实有些摸不准这小主子的脾气,正想着万
一秦姝不肯,又该当以什么缘由继续说服她。可秦姝却稍一思量,点头应道:“钦差大人说的有理,但此人乃国家要犯,当谨慎待之。这次率领精锐通过柏谷坞的任务,就交给许大将军罢。”
几个谢氏旧部的将领原本还要提出抗议,闻之由许青霄率军却又齐齐合上了嘴。纵观军中,实力最强的便是这许大将军,为了整个战局,为了谢老将军临走前对他们的安抚,他们也不该反对这样的安排。
几人顾看一番,终由一人出言道:“末将等愿服从殿下安排,但我家将军还未被定罪处罚,还望殿下准我等与谢老将军一道,也好有个照应,望殿下成全!”
李纪自然不肯,“事情确凿到如此程度,尔等还敢袒护...”
“准。”秦姝冷声道,眼神在与李纪的目光交汇前却又缓和下来,似在劝说:“让几位与谢氏父子一道,也安心些。二人的身份非同小可,尔等务必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否则陛下降罪,本宫可承担不住。”
李纪心中了然几分,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