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上局势,最终将目光锁在刚从西营退出来的那支宋军骑兵中,她隐约瞧见了为首之人身上熟悉的银甲,却不见银甲将军身边出现另一个——她翘首以盼的身影。
西营已经肉眼可见的残破不堪了,若是谢行周没有将白羽带出来,那......
她微张着口, 暗暗舒气缓和着心口的疼, 随手将身边那谢家部将召至近前, “你是个靠谱的,去替我办件事罢。”
“是。”
有叔孙建坐镇,魏军整军的速度还算快。
除了几近覆没的弓弩营, 其余的骑兵步兵皆可为大用。
“就趁今晚, 在弟兄们体力最佳的时候, 一举拿下宋军,攻破项城!”叔孙建赞赏的目光掠过一个个魏军将士, 脚下一蹬马肚,战马立即带着他朝队伍前方行去。
他死死盯着前方与魏军厮杀的宋军, 拔出长刀来,大喝道:“将士们!杀——”
魏军将士们大受鼓舞, 方才同伴的死已经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神经,此刻正是需要靠杀戮麻痹自己的时候, 然而他们拼了劲朝前冲锋,还不等战马的马蹄追到敌人身前,他们便察觉了异样。
宋军边打边撤,竟毫无恋战之心。
他们追,他们撤。
像是在逗弄什么鱼虫......
恐慌充斥了魏军前排将士的双眼,他们不可置信,更不能接受自己好不容易靠着同伴的保护重振旗鼓,却连“让刀上沾了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大将军......他们早就开始撤了,他们是早就准备撤离的!”叔孙建身边的将领像是在向自家的大人告状一般,连声音都带着哭腔,他用刀指着已经跑远的宋军,颤抖着:“将军,我们追不上他们...我们没有弓弩了,根本留不住他们......”
叔孙建又何尝不傻眼。
叔孙建神情怔怔,再张口时,嗓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哑,“所有骑兵,跟我走!绕到宋军前列拦截许青霄,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全部留下,今日绝对不可让他们回城!”
是成是败,就看此刻。
他疯魔了一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此时宋军前列策马的许青霄就如同他嘴边的一块肉,他志在必得。
他发了狠地扬鞭策马,双目死盯着那人,满身嗜血之意。眼见着离城门越来越近,他就快要赶上宋军的队伍前列,却见不远处的许青霄倏地侧眸,朝自己瞥了一眼。
叔孙建瞧不清那一眼的含义。
可还不等他反应,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座下战马猛然被地上的绊马索绊倒,他无法抵抗于那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摔下马来。
翻滚几圈后,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站起身来,起身后才觉眼前模糊,额上的血流入眼睛,剧痛也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
与他一样被绊倒在地的,还有他带着那一支骑兵。叔孙建本能地伸手去拽马缰,战马却因摔得太狠而无法站起来。无助再次扑上心头,他却坚持拔出长刀,提醒着身边人:“有埋伏,戒备!”
谢行周从黑暗中走出来,刚好挡住叔孙建眼中撤离的许青霄的身影,他将叔孙建的疲惫和狼狈看在眼里,只是叫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没有急着动手,“叔孙将军,坚持到现在,您已经令在下很不可思议了。”
叔孙建嘴角一扯,笑出声来:“谢少将军,是你啊。我还说呢,能做到这样隐蔽的伏兵,非一般人可为。”
谢行周说道:“坚持到这里就可以了,您今晚是追不上宋军的。”
叔孙建摇摇头:“杀了你,我就可以继续追了。”
只得到谢行周的沉默,叔孙建又补充道:“我记得你的身手,别看你年轻,却未必能赢我。”
谢行周轻轻叹了口气,回眸瞧了眼愈来愈远的宋军部队,而后才抽出剑来,“那就来吧。”
同样看见宋军逐渐远去的,还有叔孙建。那些人影就像是催着他的命,让他无法停步,无法定心。
两人交手,谢行周能感受到叔孙建与往日力量的不同,他不似往常那般有攻有防、谨慎得当,而是像消耗心血和生命一样,靠着热血完成杀招。
叔孙建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
若是旁人,看出来叔孙建疏于防守的招式,必将找机会偷袭他招式里的空档,以求决出胜负。
然......谢行周却没有。
他竟放下在战场上一向的桀骜性子,稳稳当当地防守起来。
一步一式,像是在陪对方练武。对方主攻,他便主防守。
叔孙建终于无法忍耐,在下一回合中与谢行周的刀剑相抵,两人近在咫尺,他发狠道:“谢行周,你是看不起我不成!”
谢行周蹙眉道:“在下不曾有这般侮辱人的念头。”
“那你为何毫无杀意!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那样羸弱,能让你轻轻松松取胜吗?”叔孙建大吼道。
谢行周并不会被他的气势所影响,握剑的手一用力,将对方逼退两步才道:“谢某接到的军令是,拦截大将军,而非取你性命。”
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谢行周又
道:“将军武功名扬天下,以我的私心来讲,也不大想杀你。叔孙将军,宋军已经开始进城了,你已经输了,跟我回去吧。”
叔孙建胸前起伏得厉害,他堂堂北魏大将军,怎么能输的这样一败涂地?
他身后的骑兵还在与谢行周带来的伏兵缠斗,视线有限,他分不清谁的人剩的更多些,但他能听到——后方不远处有大部队前来的声音。
算算时间,该赶上了。
叔孙建佯装失意地环顾左右,准确找到距自己不远的那位副将,朝他使了个眼色。
秦姝原本还在城墙上听着将士的回报,说许青霄等将军已安全入城,余下的宋军也正有条不紊地撤回城中。她满意地点点头,回首想要瞧瞧谢行周那边的战况,却一眼望见原本朝宋军进发的魏军,临时改了方向,直朝谢行周。
那叔孙建重新挥起刀来,扑向谢行周,两人再次缠斗起来,难分胜负。
“弓!”秦姝倏然喝道。
身边的将士快速将后面立着的那张大弓取来,又随手从一旁箭袋里取出一支箭,一起呈上去。
秦姝握着弓的暖把,想要搭箭时忽觉异样,定睛瞧了眼箭矢。
那小将士被这目光吓得慌张,连忙垂首道:“是属下鲁莽!忘了殿下是要特供的箭,属下这就回去取!”
秦姝及时出声:“不必。”
她半眯着眼,极谨慎地搭箭拉弓,口中的话却有些哀伤:“无所谓了。”
小将士困惑顿足,亦朝下方望去,没见着城外局势有什么败意,解不出秦姝的弦外之音。
昏暗的战场是最不好的射箭环境,好在叔孙建的位置离城墙足够近,或是说,谢行周设伏的地点绝佳。
她朝下方之人瞄准,不顾身边几个将领的低呼,手指轻轻一松,那箭穿过层层雾气与阴霾,破空直下,朝着叔孙建持刀的那一臂。
肩膀剧痛,连手都跟着使不上力气,长刀掉落,叔孙建这才将视线上移,终于瞧到了那一身素衣、迎风眺望的女子。
是她,就是她......
谢行周借势将人就地捉拿,高喝道:“叔孙建已被活捉,魏军还不速速后退,是想让他死吗!”
“大将军!”“别伤害大将军!”
在场的魏军将领,尤其是叔孙建亲率的骑兵,皆是他一手提拔,怎能看着叔孙建脖子上横着的那把剑被越发使力。且,担心之余他们也清楚,叔孙建被擒了,魏军已经输了个彻底。
谢行周这时终于注意到了后方靠近的魏军主力,他牢牢抓着叔孙建,一面后退一面下令道:“回城!”
叔孙建的脖颈要害被拿捏着,却不忘歇斯底里的大喊:“继续上!我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要停下来,不要往后退——”
他一直喊到被扭送至大宋帅帐,被人狠狠扔在秦姝等人面前的时候。
“大将军,你我还是头一次离得这么近。”秦姝道。
叔孙建闻声仰首,帅帐的灯火明亮,将他的潦草狼狈照得无处遁形。
秦姝这时说道:“松绑吧。”
叔孙建的双手终于不用被反扣在身后,他稍稍活动了下手腕,臂膀的箭伤相较于他此刻的心境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是他全身的力气几乎使光了,站不起身来,干脆席地而坐。
他仔细地去瞧那女子的面孔,以为会看见像以前她胜利时,脸上那种云淡风轻、令人憎恶的神情。可并不是他所料想的那样。女子眼中有些忧伤,彷徨与战后的如释重负交织着,令他有些看不懂。
“你赢的这么彻底,应是很好回去交差的。”叔孙建忍不住自嘲道:“难道你此刻是在愁,对我的处置?想着如何说服我为你效命?”
许青霄就立在秦姝身侧,闻言抢先道:“叔孙建,你家皇帝那般狂傲怯懦,都将你逼成什么样子了?就这,你还想要回去不成?在我家殿下这里,起码你能得到应有的尊重。”
叔孙建瞥了许青霄一眼,“你个莽夫,懂什么。”
许青霄瞪圆了眼:“我懂得看清谁是真心帮我,这不就够了?你可别做那愚忠之人,你们那个君主比我们的强不了哪去。”
得到秦姝的眼神警告,许青霄缩了缩脖子。
“听其他被活捉的魏军将士说,你在魏帝面前立下重诺,此仗之后,你甘愿上交兵权,留在王城做个闲散人。”秦姝道,“对于叔孙将军来说,这与死应该没什么分别罢?”
叔孙建轻笑几声,“你这审问的速度,还真是无愧于你的出身。”
“并非是我急于审问,而是他们急着保下你,才表示你已经是个无用之人了,请求我务必留你一命。”秦姝回答道,“可惜,他们并不知晓我的性子。在我看来,只要你有命回到北魏,就还有机会重返战场,我相信你的能力,所以我绝对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
叔孙建闻言并不惶恐,只问道:“如果我答应为你效命呢?你就这么有把握保我的命?别忘了,你在京城的局势也不容乐观,我杀了大宋那么多人,万一他们联名上书想要杀我呢?”
秦姝脸上终于有了些色彩,她一挑眉峰,“先前你与李纪合谋,将谢老将军的过往暴露在我家陛下面前,他如今不还是好生站在这儿吗。”
叔孙建如梦初醒,他突然偏头去盯着一旁的谢骁,眉头深深皱起,“是啊,大宋皇帝什么都知道了,你怎么会没死呢......”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没能成功,嘴里的话却铿锵有力,“你说你犯下如此大错,除了那所谓的百姓根本没人领你的情,铁打的叛国事,你怎么就没有被杀呢......我真是想不通啊。”
谢骁垂眸看着那快要匍匐在地的叔孙建,他知晓对方为何心痛。
谢骁准确地直冲要害,“叔孙建,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家殿下这般惜才。殿下年纪轻,不太清楚你们大魏内部,可你我心中应该有数,即使放你回去,你的生路也微乎其微,你那心胸狭隘的主上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叔孙建终于四肢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走到谢骁近前,痛苦神色只增不减:“连你这样被当权者不容的人都不会死,我凭什么寻不到生路,凭什么......”
他揪着谢骁的衣襟,偏头看向秦姝的目光不再那样怀恨,“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吗?”
秦姝认真回视,等着他的下文。
叔孙建此刻的话中满是释然,“小丫头,看来我是真的输了,不光是输给你,还输给没有你这种人的大魏。”
“忠臣不畏死,我还是很爱着我的大魏。可是,你的存在,实在让我无法安心去死。”
杀机已起,叔孙建飞快地夺过谢骁身后短刃,“所以抱歉了,我必须......杀你。”
他离秦姝只有三步之遥,可以他身体的状况连挪动这三步都难,又怎么可能在几人皆在场的情况下伤了秦姝。谢骁深谙此事,拦截的动作并不迅速,不曾想叔孙建纵身一跃,整个人朝秦姝方向扑去。
“噗嗤”一声,鲜血溅了几人满脸满身。
“殿下!”许青霄急急唤道,抹了把眼睛才看见,叔孙建高举着短刃的手还没有落下,双目圆瞪,胸口插了一把长剑,握住剑柄之人正是秦姝。
血也溅入了她的眼睛里,她却仍执着地睁着双眼,瞳仁颤动,不知是被动还是主动地接收着叔孙建临死前眼中的情绪。末了,手上微微用力,将人连着剑一起推到一旁,终是叹道:“可惜。”
“殿下没事吧?”
“无妨......”秦姝道,“他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他。”
忠臣良将,为国战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或许这就是,求仁得仁。
她目视着许青霄蹲下身来,缓缓地将其双目阖上。忽而听帐外熟悉的脚步声,她闻声看去,果然见谢行周正掀帘入帐,面色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