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姝放下青瓷花鸟纹茶盏,“善兰堂的人越来越多,账务繁杂起来,你不是擅长理账吗?我想把善兰堂的账目交给你打理,我也好偷偷懒。”
陶绮云的姨娘是商户女,出阁前就跟着娘亲理家里的账,生下绮云后,也手把手教了绮云,绮云善于心算,用起算盘来,算得快捷又不出错。
“我按着管事的例给你月钱,你要是有空,还能帮我打理打理善兰堂。”最开始闻姝就是想把账务交给绮云来管,奈何那时候南临侯府不许她插手,一直拖到今日。
“你信我,愿意交给我打理,我责无旁贷,月钱就不必了,我现下衣食住行都用你的,已经怪不好意思。”陶绮云自觉唯有这么些许用处,能帮到闻姝,她欣喜还来不及呢。
闻姝笑笑,“又没多少钱,不给你月钱,你怎么攒点体己,往后日子还长,你总得为自己打算,我哪能叫你给我打白工。”
绮云连二十都没有,正是大好年华,她样貌又好,性子也乖巧,即便不提周羡青,也多得是人愿意打听。
“你和娘家没了往来,你得多攒点傍身钱。”即便往后真能与周羡青成其好事,闻姝也为她忧心,怕将来婆媳关系不好相处。
徐夫人和如黛,真叫闻姝怕了。
陶绮云知道姝儿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也只有她才会与她说这番话,“好,我听你的。”
“这就对了,今日冬至,堂中包饺子没有?”闻姝起身,打算去私塾那边瞧瞧,邀着绮云一道出去。
善兰堂建成这些日子,已有了一定的规模,上上下下规矩也好,其中发生过吵嘴等小摩擦,别的倒没什么,闻姝也没费多少功夫。
再度来到私塾,上次只有二十几个人,这回再来,私塾里头坐得满满当当,足有百十人,女孩的人数也多了起来,占了三分之一,这已经很令人欣慰了。
正好结束上午的授课,认识闻姝的孩子连忙来向闻姝请安,有些后来的孩子不认识她,便学着旁人请安问好。
大丫许久不见闻姝,高高兴兴地跑来向她指了指脚上穿的棉鞋,“王妃娘娘看,是许婶娘给我做的,可暖和了。”
大丫生怕闻姝不知道许婶娘是谁,拉着身后稍小一些的女孩说,“许婶娘是小杏的娘亲。”
小杏是善兰堂的孩子,闻姝有点印象,毕竟一开始堂中女孩不多。
“真漂亮,大丫这下不用冻脚了,小杏的鞋子也好看,许娘子手巧。”闻姝夸了两句。
小杏腼腆地笑了起来。
孩子一多,吵嚷起来闻姝也受不住,因而没待多久就走了,转道去了厨房,因着人多,厨房格外大些,十几个妇人围在一块包饺子,见闻姝来都亲亲热热地打招呼问安。
闻姝来得多了,她们也就不像从前那样害怕,能聊些家常闲话,热情的邀请她:“王妃中午留下来吃饺子吧,今日冬至,咱们包了好几个馅,王妃想吃什么馅的?”
“瓠瓜猪肉馅就好。”闻姝指着其中一种馅料,免得说了没有的,她们又要现做。
“瓠瓜饺子是好吃,”一妇人笑说,“要是开了春,荠菜饺子更好吃,王妃娘娘定然没吃过荠菜吧?”
闻姝摇了摇头,“荠菜是什么?”
妇人说:“一种野蔬,头茬嫩得很,包饺子最香了。”
“那就等来年开了春,我也尝尝。”闻姝虽也过了一段苦日子,却没有到吃野菜的地步,现下听她们说,怪新奇的。
她们笑着答应,说城外哪哪应该有荠菜,约好到时候去摘。
闻姝正听着,有护卫来禀,“王妃,陶家派人来接陶姑娘。”
陶绮云面上笑容僵住,惊慌地看向闻姝。
第061章 冬至
“别怕, ”闻姝握住陶绮云的手,“我去会会他们。”
此时闻姝带来的护卫就起了用处,在善兰堂外齐齐站了两排, 护卫们身着银色甲胄, 站在堂前,足将所有人唬住, 那陶家的管家心里头都打怵,往外退了几步。
“谁找绮云?”闻姝率先走了出来, 月露星霜护在她身侧。
“小人拜见燕王妃!”陶家的管家哪里晓得他说要见陶绮云,结果出来的却是燕王妃,麻溜地跪了下去,膝盖“咚”地一声摔在地上, 一听就疼。
“你是谁?”闻姝语气稍冷,站在台阶上,眼神居高临下, 陶绮云立在她身后, 像是被护着的小鸡崽。
绮云眼神诧异地望着闻姝发髻间微微晃动的凤钗, 那嫣红耀眼的宝石, 给闻姝平添了几分气场。
短短半年, 姝儿好像变成了一个样子,从前也是拘谨小心的性子, 如今却贵气逼人,威仪满身,随口一句话, 都不敢叫人轻视。
同样都是嫁人, 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可姝儿却像是凤凰一般, 浴火重生,怪不得说成亲是女子的第二次生命,嫁得不好,早早夭折,嫁得好,会过得越来越好。
地上跪着的管家说:“小人姓陶,是陶侍郎府的管家,奉主母之命来接府中的小姐。”
陶管家说话时还微微扭头看了𝔀.𝓵眼身后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可见那车内坐着谁。
陶绮云的生母姨娘不便出府,陶绮云的生父定没有这个闲工夫来管女儿,陶管家又说奉的是主母之命,想来马车内坐的是陶夫人。
闻姝轻扯了下嘴角,微微提高了语调,冲着那马车说,“陶夫人好大的排场,见着本王妃还躲着,怎么?陶夫人见不得人吗?”
在马车内坐如针毡的陶夫人捏紧了帕子,不得不在丫鬟的搀扶下露了面,行到闻姝跟前,笑着行礼问安,“臣妇拜见王妃娘娘,娘娘万福!”
闻姝随意地挥了下手,“免了,许久不见陶夫人,瞧着气色极佳,听闻陶家大小姐喜诞麟儿,恭喜陶夫人做外祖母了。”
陶夫人起身:“多谢娘娘,正是因为臣妇大女儿出了月子,才想着接绮云回府,好看看她的小外甥呢。”
“绮云和离也有些日子了,陶夫人怎么才来?”即便是面对望族贵夫人,如今的闻姝也丝毫不露怯,语气间也是稳稳地立着上位。
陶夫人寻着借口,“绮云大姐生产,府里忙着,也是一时不得闲。”
“嗤,”闻姝冷笑一声,高声道:“不得闲接绮云回府,却在和离的当日派了马车来运走绮云的嫁妆,连一分体己都没留下,陶家已经穷到多雇一辆马车的银钱也没有了吗?既是这样,陶夫人大可直说,燕王府马车多的是,不差这一辆。”
这话一出,周围聚拢看热闹的百姓顿时交头接耳,陶夫人面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勉强,讪笑道:“我吩咐了下人,奈何忙乱,谁知那刁奴竟给忘了,绮云,你和母亲回去吧,你如今和离,不回娘家,又有谁能依靠呢?”
“依靠?陶夫人觉得陶家还是绮云的倚靠吗?”闻姝嘴角的笑满是讽刺,“和离那日陶夫人说什么来着?绮云,你来说。”
陶绮云从闻姝身后站了出来,对着陶夫人福了福身,行了礼道:“女儿在南临侯府受尽苦楚,无奈之下割腕自尽,在王妃娘娘的帮扶下才得以和离,可陶管家转达了母亲的命令,母亲亲口说,女儿和离,身染晦气,往后与陶家再无干系,自生自灭也罢。”
“好一个再无干系,自生自灭,陶夫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下来寻绮云做什么?”闻姝的语气骤然冷了下去,天空陡然飘飘摇摇地下起了雪。
冰凉的雪粒子拍打在陶夫人的脸上,她面色发青,彻底笑不出来了,听着周围的议论鄙夷,她仿佛被人剥光了衣裳点评,作为世家高门的主母,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她当即就想转头离去,奈何顾忌着瑞王的吩咐,不得不强撑,“王妃娘娘说笑了,那不过是气话罢了,陶家是绮云的娘家,亲人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过不去的隔夜仇。”
“陶夫人说的云淡风轻,是因为刀子没割在你身上吧?”闻姝把陶绮云的袖口往上捋了些许,当着众人的面露出那刀疤,嗓音凌厉胜过冰雪,“绮云自出阁,被婆家虐待,身上伤痕累累,陶夫人身为母亲,可曾去探望过一次?绮云割腕三刀,好不容易和离,陶夫人却收回所有的嫁妆,不许绮云回府,任其自生自灭,你们陶家就是这样糟践闺女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陶家比虎还要毒!”
围观的百姓踮起脚尖去看陶绮云手腕上的疤痕,“天呐,这也忒狠心了,好歹也是自家闺女。”
“听说陶姑娘是庶女,真是可怜啊,有个这样恶毒的嫡母。”
陶绮云早在最初闻姝站在她跟前时就红了眼圈,听着闻姝这番话,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她与姝儿没有血缘关系,可唯有姝儿顾忌她的死活,为她说出这番话。
陶绮云从闻姝手中抽回手腕,几步下了台阶,在陶夫人跟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母亲,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求你们放过我吧,从此我入住善兰堂,与陶家各不相干。”
陶夫人不敢对闻姝发怒,对着陶绮云却没好脸色,“你是我们陶家养大的姑娘,养育之恩你如何报答?你竟想与陶家断绝关系,你这个不孝女!”
陶绮云跪得笔直,眼泪淌了满脸,“原本该是大姐姐嫁去南临侯府,母亲明知张独不是好人,为了不让大姐姐受苦,便教我替嫁,嫁给张独一年,我就被张独打了一年,受尽委屈,身上血痕无数,腕上三刀。”
一边说,她一边将袖子捋得高高得,胳膊上数道疤痕,尽数显露在众人眼中,白皙的肌肤上几抹深红色格外刺目,这是连闻姝都不知道的伤疤,也是她觉得无需玉容膏的原因,因为身上这样的疤痕还有不少,是任何膏药都无法祛除的伤疤。
陶绮云眼含热泪,仰头望着陶夫人,“若是这些还不能偿还,那我只有落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站在人群后的周羡青望着她胳膊上疤痕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迭起,胳膊微微颤动,多想去护她,奈何此时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做。
闻姝快步走下台阶,放下陶绮云的袖口,扶起了她,冷眼看着陶夫人,“夫人这是要逼死绮云吗?即便不是你亲生的,好歹也是陶大人的血脉,绮云尚未满二十,你们陶家是要吃人吗?”
“我……”陶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指嵌入了掌心,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善兰堂的妇人高声骂了起来,“什么高门望族,这简直就是吃人的魔窟!”
“快走吧,人家好不容易跳出了狼窝,谁想回你们这虎穴,陶家竟是这样家风,简直闻所未闻。”
“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怜妮子所嫁非人,挨了一年的打,娘家竟也不闻不问,真是狠毒。”
“富贵人家竟然还虐待女儿,真是开了眼,陶家是吧,往后咱们可得躲着走,别惹着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人家可是连亲生女儿都能逼死。”
越来越多的尖利骂声钻进陶夫人的耳中,她胸口起伏,又羞又恼,就连管家都一脸菜色,从没这么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这下好了,陶家在定都是出名了。定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儿少说围了几十上百人,还有附近住着的百姓端着饭碗踮脚来凑热闹,不消片刻,陶家这档子事就得传遍定都。
陶夫人被嬷嬷扶着才没气倒,盯着陶绮云说:“绮云,你可想好了,没了娘家倚靠,你一个姑娘家在外被人欺辱了也无处诉苦,从前的事都可以不计较,只要你回家,我还是会好好待你。”
在当下,一个没有娘家倚靠的女子大多是凄惨的,可再惨,也不会比死更难了,陶绮云抹了一把眼泪,“陶夫人请回,往后我与陶侍郎再无瓜葛,你们的女儿已经死在南临侯府。”
闻姝不欲再与之纠缠,说道:“绮云有本王妃照料,陶夫人大可放心,陶家往后若是再要纠缠,陶侍郎如此亏待亲生女儿,仔细被御史参奏。”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家都不齐不了,如何能治国?这也是为何世族大多好面子,流言蜚语多了,亦会影响仕途。
“好,你攀上高枝了,我们陶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佛。”陶夫人冷哼了声,转身就走,不想待在原地受人指点,哪怕是瑞王的吩咐,她也不想在这里被人辱骂,一个庶女,哪里值得她这样做。
陶家人如丧家之犬,灰溜溜的走了,纷纷扬扬的雪下得大了,围观的百姓也陆续散开,三三两两地议论着。
很快,雪花将凌乱的脚印遮掩,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绮云,我们进去。”闻姝扶着她往回走。
上了台阶,两人看见了站在门槛后的周羡青。
周羡青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回到厢房,闻姝给绮云递了帕子,“擦擦眼泪,闹了这么一场,往后陶家应当不会再来了。”
“姝儿,谢谢你。”心内的感激之情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陶绮云这辈子都还不清,她这条命,是姝儿赋予的。
闻姝笑了笑,“咱们是姐妹,不说这话,往后你就可以真正的做自己了,恭喜你。”
能帮到好友,闻姝自个也是欣喜的,从前每回去看绮云心里总是难受,从此以后就不必难过了。
陶绮云弯唇轻笑了下,肩上的担子好像一下子就卸了下去,往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哪怕日子苦些,吃糠咽菜都行,总好过日日受着非人的折磨。
这事处理完,闻姝心里的石头又落下一个,神情也轻快起来,她在善兰堂吃了一碗煮好的饺子才离开。
回到王府,才进兰苑的院门,就见沈翊坐在廊下,眼巴巴地盯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那双眼睛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透进了光。
闻姝笑笑,“坐在廊下不冷吗?下着雪呢。”
她上前,解开披风让月露拿下去,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雪花。
沈翊也不说话,就用那一双犀利的眼神睨着她,仿佛是在控诉闻姝回来的这样晚。
闻姝觉得好玩,用冰凉的手捂住他的俊脸,“给我暖手。”
沈翊冻得一个激灵,脸黑了下来,拽着她的手往怀里揣,“冷也不晓得带手炉。”
“你慢点,我也没想到突然下这样大的雪,”闻姝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收回一只手,接了竹秋递来的一盏热茶汤,喝了几口,暖暖身子才说,“今日陶家来人,耽搁了会,又在善兰堂吃了碗饺子。”
沈翊的指腹搓着她冷冰冰的手,“我还没用午膳,你吃独食。”
那语气幽怨的,活脱脱一个“怨夫”。
闻姝吃惊地启唇,“你没用午膳?这都几点了,怎么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