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翊透过窗户看了眼,锡州城曲家大火那晚,夜色也是这般浓稠。
母亲葬身火海后,闻翊在护卫的保护下逃出了曲家,可一路有人追杀,他的护卫陆续丧命,就连他的伴读小厮凌盛,也为了掩护他,穿着他的外衣,引着贼人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但并没有为闻翊博得多少时间,很快又有人追上来,追兵好似源源不断,非得将曲家满门屠尽,闻翊一边跑一边想,他的母亲和外祖向来乐善好施,在锡州城备受赞誉,到底是谁,非要杀他全家?
想破了头,闻翊也没想明白,反而力竭,摔了一次又一次,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他又踏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最后他全靠着一丝信念强撑着,步履维艰地躲进了人声鼎沸的夜市。
街市里边人多,那些人不好大张旗鼓搜查,给他赢得了一丝生机,他浑身血淋淋的,像一只斗败的丧家犬,进了一条漆黑巷子的拐角处,摔倒在地。
他知道那里并不安全,可是他走不动了,那时他已逃了整整一天两夜,水米未进,鞋子不知何时掉了,衣裳也被刮破,身上鲜血淋漓,额头也不知撞到了哪,有血从眼角淌过,模糊了视线。
他呼吸微弱的靠在墙角,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是那时,一个小姑娘误打误撞的走了进来,像是在找什么人,看见他时吓了一跳,转头就跑。
闻翊无力地闭上眼睛等死。
不承想没一会,那个小姑娘又回来了,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大概是在想他怎么像条死狗似的缩在这里。
“你是谁呀?”小姑娘声音很低,“你也和家里人走丢了吗?”
闻翊没力气回她。
见他不说话,小姑娘走近了点,借着外边微茫的灯光,看清他身上的血迹,吓得声音都在抖,“你、你流了好多血。”
“嬷嬷说流血了要吃药,”小姑娘翻腾她身上背着的布袋,翻出一粒药丸,还有一条帕子,颤着手递过来,“小哥哥,你擦擦……”
闻翊像一滩污泥似的靠着,哪有力气抬手,小姑娘便大着胆子给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血,然后把一粒药丸塞到闻翊嘴边,“哥哥,我不是坏人,这个药是好的,你吃了吧。”
闻翊呼吸浅的不行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哪怕是毒药,死了也轻快,就张了张嘴,将药丸含了,硬生生咽了下去。
小姑娘把帕子放在他手上,扭头走了,闻翊偏过头,望着巷子外的方向,但他脑袋昏沉,天色又黑,眼前迷蒙一片,只能隐约瞧见人影,根本看不清样子。
闻翊以为她离开了,却没想到很快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小哥哥,我给你买了包子,你吃吧,我得走了,我要去找我祖母。”
“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家人。”临走前小姑娘说了这么一句话。
之后巷子里便是长久的寂静,巷子外鼎沸的人声,离他越来越远,闻翊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眼前还是黑的,不知是不是那枚药丸起了作用,他恢复了些力气,把那几个早就冷掉的包子狼吞虎咽的吃完,将那条帕子塞到胸口,爬起来继续跑。
他始终记得母亲临死前让他“活下去”,最终他活下来了,但若没有那个小姑娘的帮助,闻翊想来已经死了。
而那个救了他的小姑娘,竟是闻姝,这是上天的安排吗?
闻翊不信命,可在此刻,不得不信。
“公子,雨下大了,我把窗户关上。”月露捧着灯烛进来。
蜡烛上随风跳跃的火苗闯入闻翊的眼中,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偏过头,不再看那烛火。
“这灯罩真好看。”月露说着,把一个琉璃灯罩盖在蜡烛上,隔绝了那小小的火苗。
躺在床上的闻姝小声的哼唧了下,许是胳膊疼,闻翊小心翼翼地错开她手上的伤,握住了她的手指。
比他小,比他瘦弱的小姑娘,却已救了他两次。
这场雨来的急,也下了很久,晚饭时分还在下个不停。
闻姝昏睡一个下午终于转醒,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闻翊,“四哥。”
“醒了。”她的嗓子有些哑,闻翊喊月露端了温水过来,扶起她喂了两口。
月露接过茶盏,“嬷嬷煮了粥,姑娘可要喝点?”
闻姝靠在闻翊的怀里,小声说‘好’。
“小心胳膊。”闻翊用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靠坐着,随即坐在圆凳上,从月露手中接过米粥,吹凉了喂给她。
“四哥,我自己来吧。”闻姝难为情的眨了眨眼,她许久没被人喂过饭了。
“你手疼,张嘴。”闻翊不容拒绝,瓷匙碰到她了发白的唇畔。
闻姝略动了下左手,被夹板固定住,颇为不便,只好乖乖让四哥喂了,“谢四哥。”
喝完粥,闻翊用帕子给她擦了下嘴角,照顾的细心又周到,闻姝微微发愣,四哥似乎不一样了。
“四哥,你救我摔伤了吗?”闻姝还记得先前是四哥护住了她的脑袋,在四哥怀里的那一刻,闻姝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闻翊放下帕子,“我没事。”
“姑娘,”兰嬷嬷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该喝药了。”
闻翊起身想从兰嬷嬷手中接过汤药,这时,屋外传来永平侯的声音,“小七醒了?”
很快,永平侯走了进来,看了眼屋内众人,“喝药呢,让我来喂小七吧。”
“见过侯爷。”兰嬷嬷便把药碗给了永平侯,搬了张圆凳在床边。
闻姝弯了弯唇,露出一个笑来,“父亲。”
她面色虚弱,这一笑更是我见犹怜,永平侯愈发愧疚,“小七受苦了,把药喝了,我带了蜜桃酥来,喝完药就能吃。”
闻翊站在一旁,见闻姝乖乖巧巧的把药喝了,苦的眉头都蹙成一团,却什么都没说,喝完还向永平侯道谢。
比起闻妍闻婉和永平侯相处时的亲昵撒娇,闻姝敬畏中带着生份,丝毫不像是父女,更像是上司与下属。
永平侯把蜜桃酥递给闻姝,说道:“我已经罚过你二哥三哥了,往后他们若再敢欺负你,为父替你做主。”
闻姝只字不提从前,“谢父亲,二哥三哥也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脚滑了。”
永平侯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
永平侯并没有在这里待多久,让闻姝好生歇息,离开前,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的闻翊,心里想着,这两个都是聪慧的孩子,可惜……唉!
“怎么不和侯爷说实话?”闻翊扶着闻姝躺下。
闻姝没答,反问:“父亲罚了他们什么?”
闻翊把那场闹剧说了,“比起你受的委屈,他们罚的算什么。”
“可以了,”闻姝用脸颊蹭了蹭软枕,满足道:“这样就足够了,父亲总归要离府,逼得太过不好。”
永平侯罚得过重,侯夫人与赵姨娘记恨上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在她们的手底下存活?
狗急还会跳墙呢。
“你怎么这样笨,”闻翊明白闻姝所想,无奈地伸手捋了下她弄乱的发丝,“就不知道躲开。”
要是知道会害她摔伤,坤灵弓他就不会要。
闻姝抿了抿嘴唇,犹豫片刻小声说:“因为我是故意的。”
第012章 权势
“四哥你看,”闻姝的视线从闻翊身侧擦过,望着桌上的灯盏,“那琉璃灯罩真好看呀,我只在世贤院见过。”
“桌上的补品这样多,应当能吃上许久,”闻姝收回目光,看向闻翊,“往后我们便能过的好一些了。”
“我其实瞧见了侯爷。”
正是因为瞧见了永平侯,闻姝才硬生生克制了自己求生的本能,直愣愣地从高台摔下去。
闻翊并未回头看灯盏,深邃的眸子只沉静地落在闻妍受伤的胳膊上,启唇问:“你不怕死吗?”
“怕呀,”闻姝眼中流露出些许后怕地神色,“我自是怕死。”
她若是不怕死,就不会被旁人欺负这么多年,但这一次,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勇敢一次,换到来日的安宁,值得了。”闻姝都没想到,在那一刻,脑海中怎么就迸发出了那么大的勇气,可她不后悔。
闻翊久久沉默,喉咙紧得发不出声,才八岁的小姑娘,竟有这样大的胆魄,愈发衬得白日在院子里杀猪般惨叫的闻琛和闻琅的不堪。
永平侯怎会让这样一颗明珠蒙尘,去宠爱别的鱼目,这简直就是永平侯府的损失。
闻姝为了他们日后能少受欺辱,用了伤害自己的方式,不惜以命相搏,她本就一无所有,只有那条命,却还是豁出去了。
闻翊攥紧了拳头,是他无能,不能护她周全。
“四哥,你怎么不说话?”闻姝的手指扣住被子,心中有些忐忑,“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坏?”
她本有机会拉住四哥,可她不摔的狠些,又怎能让永平侯动怒,这样的机会难得,她得抓住。
这件事要是让旁人知道,怕会觉得她小小年纪心肠就如此歹毒吧。
可闻姝觉得四哥不一样。
她是拿命来赌,可四哥扑下来救她的时候,亦是豁出命去了,四哥和旁人不一样的。
闻翊觉察到她眼中的不安,弯腰用手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哪有坏,全是笨,笨死了。”
闻翊心里头胀的要喘不过气来了,无人庇佑的孩子,总是要早早长大的。
一如他从前要在母亲的监督下学习,可如今越发勤勉,从前那个惫懒的少年,已一夜之间死去。
“我才不笨呢,”闻姝见四哥不恼,心里头便轻松了许多,“我都会用计了,书上说这叫苦肉计。”
“我教你读书,你就学来伤害自己,怎么不学些别的?”闻翊板起脸,斥道:“没有下次了,否则……”
闻姝忙不迭点头,“我保证不会了,其实挺疼的,我应该没有这个勇气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先前没疼过,不晓得,现在疼过了,才会恐惧,再让她摔一次,决计是不敢了。
“知道疼就好。”闻翊眸色温柔些许。
“四哥,那么多东西,你带一些回去用吧,我也用不完。”闻姝从来没觉得自己这般富有过。
“不必,我那也会有。”经此一事,侯夫人就是再厌恶他们,也得安排上,起码表面上不能再让永平侯挑到错处。
这又不得不说闻姝着实聪慧,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闻翊都没想到。
但闻翊绝不会夸她,免得她下次还敢这般大胆。
下一次,可就不一定有那么幸运了,命这东西,就一条。
“那就好,”闻姝打了个哈欠,“四哥我没事了,你回去歇息吧。”
闻翊给她掖了掖被角,“你睡吧,别管我。”
闻姝头还疼着,喝完药清醒着说了会话,很快脑袋又昏沉起来,便也没功夫管闻翊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闻翊守了她一会,本想等雨小些就回去,但雨一直下个没停,像是要把天地吞噬,倒是闻姝又发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