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房,闻姝问:“徐大人还跪着吗?”
月露颔首:“一直跪着呢,天都要黑了,跪了一个多时辰。”
闻姝原本要回兰苑,想了想,还是往外走,去见一见徐音尘吧。
徐音尘瞧见人影,顿时激动起来,可等走近,看清是闻姝时,眼里黯淡了下去,伏身见礼,“参见燕王妃。”
“徐大人,你回去吧,如黛已经睡下了。”闻姝站在台阶上,徐音尘跪在台阶下,也没有打伞,落了满身的雪,似满头白发。
“王妃,我想见如黛,她打我骂我都行,我不愿和离。”徐音尘没动,言辞恳切,“我对不起如黛,没有照顾好她,我愿用一生去弥补。”
“你弥补不了,”闻姝缓缓走下台阶,靠近了他,小声说,“徐夫人给如黛下药致使她血崩你知道吗?”
徐音尘仰头看着闻姝,“我、我方才听卫大夫人说了,我母亲有错,我愿一力承担,只要能求得如黛宽恕,我做什么都愿意。”
闻姝哀叹一声,“太医说,如黛此前身子就没养好,此次失血过多,往后再也不能生育了,徐大人,你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一个女子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
这句话像是一把巨大的铁锤从天而降,砸在徐音尘的头上,一瞬间他的头脑变得空白,跪直的身子跌在地上,头上、身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他双目无神,面色怔然,仿佛不敢相信入耳的这句话。
如黛不能生育了……
他们再也不能拥有孩子了。
而这一切,是他的母亲亲手造就的。
徐音尘胸腔内的心在这一刻好似停止了跳动。
闻姝没时间安慰他,也不想安慰,转身上了台阶,“你回去吧。”
“把门关上。”闻姝头也不回地吩咐。
厚重的王府大门缓缓合上,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沉入山后,夜色四起,风雪肆虐,雪屑扑了跪坐在地上的徐音尘满身,他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也不知跪了多久,他身上没有丝毫的知觉,麻木地起身,一步一步地回了徐家。
徐夫人正在前厅等徐音尘,走来走去,焦心不已,一看见儿子的身影连忙过去,“音尘,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雪?快去端热水来。”
“母亲,我有话想问您,”徐音尘沁着冰雪的眸子望着徐夫人,“您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如黛?”
徐夫人脸色悻悻,有些尴尬,“她还在生我的气?这事是我做错了,你把她接回来,我往后再也不管她,拿她当祖宗供着成吗?”
虽然徐夫人没有回答,可徐音尘已经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答案,失魂落魄地笑了,“没用,没用了。”
徐音尘推开徐夫人的手,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外走去,一边走,嘴里一边念叨着,“没用了……”
徐夫人从没见过这样的徐音尘,登时吓坏了,连忙去拉扯徐音尘,“你别吓我,实在不行,我亲自去向她赔罪,我这个婆母去请她回来还不行吗?”
长幼尊卑有序,徐夫人觉得她这个婆母亲自去请,已经很给卫如黛面子了。
可越是这样,徐音尘越是难受,他的母亲,从未喜爱过、尊重过如黛,只是拿如黛当成一个可以使唤的儿媳妇,就好似一个丫鬟。
徐音尘嘴角溢出苦笑,“母亲不必了,如黛再也不会回来了,是我毁了她,是我们徐家毁了她,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你什么意思?血崩不是止住了吗?”徐夫人不明白,总不能是卫如黛没了,可卫家的样子也不像啊。
“母亲,您的那碗药,害得如黛再也不能生育了,您亲手拆散了我和如黛,这下您满意了吗?”徐音尘眼角淌着泪。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①
徐夫人惊住,连握住徐音尘的手都松开了,像是触到了什么烫手山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
徐音尘没有回答她,一瘸一拐的往外走,走到院子里,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天,任由冰凉的雪花拍打在他的脸上,片刻后,他猛地弓身,喉头腥甜,一口滚烫的鲜血染红了雪色,随即身子如飘零的秋叶一般重重地跌在风雪里。
第066章 诀别
夜已深, 闻姝上了床榻,准备入睡,沈翊从净室出来, 正要熄灭几盏灯, 屋外月露悄声喊了句:“王妃。”
闻姝从床榻间探出头,沈翊转道去了门口, 拉开门,“何事?”
月露福了福身, “王爷,徐家那边派人来说徐大人吐血昏厥了。”
“然后呢?”沈翊蹙眉,“要请太医?”
月露摇头,“不是, 徐家小厮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去了,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沈翊轻嗤,“行, 知道了。”
他合上门, 熄了灯, 上了床榻。
“怎么了?”隔得有些远, 闻姝听得模糊。
沈翊扯上被子盖住两人, “徐音尘吐血昏厥,徐家派人来告知, 想必是想让卫姑娘心疼。”
“吐血昏厥?”闻姝抱着膝,有些怅然,“这两人, 我总觉得有些可惜。”
他们和离, 丝毫不像先前陶绮云和离那样让她欣喜。
“有什么可惜的,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的男人, 嫁了也是受罪。”沈翊躺了下去,他巴不得两人早点和离,免得折腾闻姝三天两头担忧,分开一了百了。
闻姝侧躺在他身侧,靠着男人宽厚的肩,“唉,只能说不合适吧,我看徐大人对如黛有情,如黛心里也还有他,要不然不会连见都不见他。”
“事已至此,和离是唯一的选择,”沈翊握住闻姝的手拍了拍,“不能生育是横亘在两人心中的一根刺,徐音尘是独苗,徐夫人不可能允许他这辈子没有子嗣,即便因为这事觉得亏欠了卫姑娘,暂时妥协,可将来呢?”
“倘若将来徐音尘身居高位,却无子嗣,一面是母亲的压力,一面是外界的压力,他能承受吗?一旦在诸多压力之下开始纳妾,届时卫姑娘年纪大了,再和离就晚了,不如趁年轻,和离后再寻个合适的改嫁。”沈翊认同徐音尘的才干,但徐音尘确实缺少一些魄力,他迟早会顶不住多方面的压力。
沈翊这话假设的是最坏的结局,也是人性的恶,独苗无子嗣,那就是断子绝孙,徐夫人好不容易拉扯大徐音尘,哪里会愿意。
闻姝垂眸,嗓音有些落寞,“你说的也有道理,罢了,如黛既已坚定,那就随她去吧,毕竟是她自个的事,身在其中才知苦楚,我这个局外人,哪里晓得她受的委屈。”
“船到桥头自然直,连卫家都支持她和离,你就别担心了。”沈翊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抚。
卫如黛不能再生育,一般的人家或许会让卫如黛忍痛咽下这口气,因为不能生育和离后也很难再改嫁,要在娘家待一辈子,即便这样,卫家也支持她,卫如黛比起旁人,已算是幸运。
翌日,闻姝将徐音尘吐血昏厥之事告知卫如黛,如黛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担忧,但她随即垂眸,摇了摇头,“断舍离总归是难的,迈过了这个坎也就罢了,对我是这样,对他也是。”
“你能这样想,我佩服你,很多人都没有你这样的勇气。”闻姝握住如黛的手紧了紧。
不爱了分开很简单,可还爱分开对彼此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很多人会选择继续这段感情,彼此折磨,直到将这段感情唯一一点爱意都折腾干净,再分道扬镳,只是这样太累了,从前的爱变成了恨,当自己说出“是我瞎了眼”这句话时,就否定了一切的过往,连回忆都叫人难堪。
现在好聚好散,起码能给彼此留一点体面。
但徐音尘却不想要这样的体面,他仍旧不同意和离。
徐夫人在得知卫如黛不能生育之后不再劝他去将卫如黛接回来,也默认了卫家进进出出地搬东西。
徐夫人这辈子含辛茹苦,就是为了养大徐音尘,将徐家的血脉传下去,她急着抱孙子,她不能让徐家大房这一脉断在她的手上,要是这样,她死后怎么下去见徐家列祖列宗,所以卫如黛提出和离,徐夫人甚至觉得松了口气。
可她却没看见一日比一日颓丧的徐音尘,卫如黛在燕王府住了三日,徐音尘就在府外跪了三日,闹得众人皆知。
一旦和离,他就和如黛彻底没了干系,他舍不得,他可以用余生去弥补,却不能放手。
卫如黛喝了几日的药,气色好多了,也冷静下来了,但冷静下来的结果还是一样。
“姝儿,你知道我的,我喜欢习武,舞刀弄枪,我不擅长交际,不大会与人虚与委蛇的周旋,上个月就在想,等过年走亲访友,面对这么多徐家亲戚时,我该怎么办,我不如别的妯娌讨喜,届时我婆母又要不高兴。”
“我其实不明白,成亲之前她瞧着挺喜欢我,可成亲之后,我却没见过她几次笑脸,以致于我一直在想我哪里做得不好,”卫如黛苦笑了下,“当然,我也是做得不好,她喜欢温婉贤惠的儿媳,而我这辈子都达不到她的要求。”
“在家时,我身为姑娘,亦可以在练武场挥洒汗水,伯父伯娘从没有禁止过我习武,堂兄还亲自教导我骑马射箭,可出阁后,我唯一一次手痒,回家耍了会枪,却被婆母训斥了。”
闻姝没说话,只默默听着卫如黛倾诉,这些话,她一定憋了很久在心里。
“他虽次次站在我这边,可他始终没有解决我和婆母之间的矛盾,反而越闹越大,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去解决,我们才新婚,就闹得这样不堪,我不敢想以后。”
“姝儿,我出阁后,收敛了浑身的刺,也想做一个柔顺,讨人喜欢的儿媳,可我做不到,我学不会女红,学不会下厨,我没有你和绮云这样的巧手,若是你和绮云,一定能讨得她的欢心吧。”卫如黛的语气有些失落,她真的很努力的想去做一个好儿媳,可她失败了。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有你的独到之处,我和绮云也不会武,”闻姝不想她这样自怨自艾,“大周有很多柔顺的儿媳,可却只有一个卫如黛,你是独一无二的。”
会女红会下厨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但会武的女子却寥寥无几。
卫如黛就像是广袤平原中长出来的一棵树,本该向往无垠的天空,拼命往上长,可徐夫人想要的儿媳是平原中随处可见的草,便想办法砍断大树的枝丫,削去树冠,想让树变成一颗草。
卫如黛弯了弯唇,“我不讨厌这样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不怪徐夫人,不怪徐音尘,我们有缘无分罢了。”
对错难断,多年情愫只余一句有缘无分。
当晚,卫如黛悄悄地回到了卫家,不想再打扰闻姝,之后几日,徐音尘没再来过燕王府,却在卫家门前跪着,可卫大夫人不仅没被徐音尘感动,还叫人拿扫帚将他赶走,一点情面都没留。
即便这样,徐音尘还是不肯和离,但卫家也不想真闹到官府去,两人就这么拖着。
本就是年底,闻姝这边也特别忙,这是她成亲后过的第一个年,作为“新妇”,她要处理的事太多了,皇家的规矩礼仪本就繁杂,她也没功夫一直操心他们两人,总之有卫大夫人护着如黛,也出不了岔子。
沈翊的伤总算是好得差不多,太医不必日日来请脉,闻姝便把他心心念念的古董羹安排上了。
“你的伤还没好全,没叫放太多辣。”话是这样说,但汤面上仍旧飘着一层红彤彤的辣椒,免得他日思夜想。
“可算是解了馋,味道不错。”沈翊迫不及待地从锅里捞起一片滚烫的藕片塞进了嘴里,辛辣刺激着味蕾,格外满足。
闻姝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笑意,“慢点吃,像个贪吃的孩童。”
沈翊夹了一块藕片给闻姝,“你先前伤着手,才忌口半个月,还不是心心念念想吃酸辣鱼,我这都忌口快两个月了。”
两个月,药几乎没停过,沈翊嘴里比苦瓜还要苦。
“是是是,委屈我们王爷了,多吃点。”闻姝捞了羊肉片进沈翊碗里。
各色菜品放入古董羹,骨汤沸腾,冒着“咕咚咕咚”的气泡,古董羹也因此得名。
氤氲的热气往上漂浮,云雾缭绕,屋外大雪下个不停,屋内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热腾腾的古董羹,吃得面颊绯红,别有一番滋味。
沈翊盼了这么久,厨房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菜色,才吃到一半,沈翊满足地喟叹一声,“痛快,要是能来杯酒就更好了。”
闻姝瞟了他一眼,“别给我得寸进尺,太医说了还不能喝酒。”
“我就说说,不喝不喝,我喝茶。”沈翊这次大难不死,捡回来一条命,也格外惜命起来,不敢违拗太医的意思。
前半段两人都顾着吃,吃了个半饱,就都不急了,一边闲聊,一边等锅里的菜熟,闻姝端起酸梅饮喝了一口,解了点腻,“新年规矩繁琐,我明日打算去长公主府一趟,向义母讨个经验。”
“明日是今年最后一个大朝会,我得出席,又得早起,许久不曾上朝,骨头都犯懒。”沈翊受伤无需上朝,又不能练武,因此每日都搂着闻姝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到日上三竿,这样的日子过多了,真是起不来一点。
“你还知道偷懒了这么久,”闻姝咽下嘴里的鱼片,“话说如黛和徐大人的事,会影响到你吗?”
“我一向公私分明,他若做不到,我也不缺这一个人。”现在沈翊手底下已经有不少得用的幕僚朝臣。
“但他是最初跟随我的,我仍旧会器重他,就看他自己能不能上道。”虽然徐音尘没处理好家中的关系,但在朝堂上,他有几分本事,沈翊不可能因为他和卫如黛和离就不再用他。
闻姝颔首,“这样就好,如黛也说了和他好聚好散,不必闹得太僵。”
这件事论对错不如说天意弄人,定都不大不小,往后见到,还是能点个头问个好,不是做仇家。
“不是说他不乐意和离?能离得了吗?”沈翊把烫熟的肉片夹到闻姝碗里,闻婉的碗就没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