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姝再也不是她能拿捏得住的了。
“那便好,夫人可得好生注意身子,孩儿日后还要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闻姝咬重了“报答”二字,随即带着月露星霜离去。
闻姝一走,章氏到底没忍住,喉间一热,“噗”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既是被气的,也是被吓的。
从前在她脚底乞食的卑贱庶出,一朝翻身,来日再见便是她给闻姝行礼了,要章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夫人,夫人吐血了!”辛嬷嬷亦吓得不轻,连忙让丫鬟去请大夫,“快把夫人扶回世贤院。”
章氏在永平侯府风光了这么多年,谁见过章氏这般模样,都被吓住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回了世贤院,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气急攻心,将这口血吐出来了也好,开了副方子便下去煎药。
闻琅携妻白氏跪在章氏床前,哭道:“母亲,您别吓唬孩儿,您可不能有事啊。”
闻琅三日前才成婚,今日正好是白氏回门的日子,在白家听闻了旨意,又得知章氏病了,着急忙慌地回来见章氏躺在床上,病容苍白,吓坏了。
“我无碍,”章氏气若游丝,没什么精力,“你们先回去吧,我想静会。”
她一点也不想在刚进门的新儿媳面前落了下乘,因此也不想和闻琅说什么,只把人打发出去了。
出了世贤院,闻琅满面忧愁,白氏温柔安慰了几句,“母亲吉人天相,必会好起来,夫君无需过于忧虑。”
闻琅自然明白章氏是因为什么病倒的,那封旨意,别说章氏了,就是整个永平侯府,谁不人人自危?
要说沈翊是后边来的,顶多就是被人瞧不起,也没吃多少苦头,可是闻姝自幼长在侯府,受得苦楚数都数不清,连下人丫鬟那时都敢对闻姝不敬,闻姝真要计较起来,永平侯府里的人全都跑不掉!
闻琅心中惴惴,哪还有心思敷衍白氏,推脱了几句,大步前往书房,他也需要静会。
白氏望着闻琅的背影,脸色晦暗,嫁进来之前,只觉得闻琅是侯府嫡长子,来日能承袭永平侯的爵位,她也能做个侯夫人。
可嫁进来才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永平侯庶女竟能做燕王正妃,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可看章氏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喜悦的神色,白氏也不由地忧心起来,这旨意若是早几日多好,可恨她已嫁了进来,再无回转的余地。
*
闻姝拿了圣旨,第一时间去给兰嬷嬷看,兰嬷嬷连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这是真的,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闻姝,“姑娘是不是早就和燕王商议好了?”
若非燕王筹谋,以姑娘的身份绝无可能成为燕王妃,兰嬷嬷只是让闻姝去求燕王帮忙寻一个安稳的亲事,可没让闻姝做燕王妃啊!
“嬷嬷莫急,”闻姝扶着嬷嬷坐下,“先前夫人想让我去给大姐做媵妾,我去求四哥帮忙,四哥便提出让我嫁给他。”
兰嬷嬷一把握住闻姝的手,“媵妾?姑娘为何不曾与我说?”
她的姑娘怎能给人做妾!兰嬷嬷心潮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嬷嬷!您别着急,快闻闻这香,”闻姝把腰间垂挂着的香囊递到兰嬷嬷鼻端,“四哥已经处理好了,我不必为人妾室,嬷嬷安心。”
兰嬷嬷呼吸粗重,喘了好一会,嗅着香才平息了咳嗽,“姑娘大了,什么事都瞒着我了。”
闻姝望着兰嬷嬷斑白的头发,喉间发酸,“我是怕嬷嬷担忧,嬷嬷为我操心了一辈子,现在是享福的时候了。”
兰嬷嬷的衰老速度大不寻常,闻姝却不知缘由,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总是忧心。
“照顾姑娘是我的责任,”兰嬷嬷握住闻姝的手,眼含老泪,“姑娘,皇室里都是吃人的恶鬼,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不是那么好闯的,姑娘不是说要嫁个寻常人家吗?”
要是知道闻姝还是要和皇室扯上关系,她们就该走得远远的,姑娘不能重蹈覆辙!
闻姝蹲下身,仰头望着兰嬷嬷,“嬷嬷,我知道,可唯有嫁给四哥,我才能保住我自己,才能保住你们,我不想去做妾室,我也不想你们受制于人。”
月露的卖身契还在侯夫人手中,没有权势,怎能让侯夫人松口?
“可是、可是……”兰嬷嬷犹豫了半晌,到底是说不出口,“姑娘,皇家无情,今日即便燕王允你再多,来日都可能是镜花水月,真有那一日,姑娘怕是保不住性命!”
要是嫁给寻常人家,有永平侯在,起码能留下闻姝的性命,嫁去皇家,永平侯也无法插手。
“不会的嬷嬷,四哥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不是这样的人。”闻姝没想到,比起月露的欣喜,兰嬷嬷竟是反对这门亲事。
兰嬷嬷喘着粗气,沈翊其人,能在侯府蛰伏多年,哪是好相与的,自家傻姑娘怕是还不知其真面目!可圣旨已下,再无力回天了。
“姑娘,你当真想好了?”兰嬷嬷紧紧地盯着闻姝,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许犹豫。
闻姝考虑了数月,早已坚定,点点头,“嬷嬷,若无四哥,这些年我也不会过的这样轻松,比起随意嫁给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不如嫁给四哥,哪怕日后真如嬷嬷所说,镜花水月,那便是我的命吧。”
闻姝知晓四哥的为人,却也不敢保证往后四哥不会变,人心难测,但嫁给其他人,难道他人的心思就不会变吗?
谁都是会变的,嫁人,本就是一场豪赌。
闻姝既已入局,悉听尊便。
兰嬷嬷见此无奈地长叹一声,“也罢,也罢。”
姑娘半生坎坷,只愿神女庇佑,莫再让姑娘受苦了。
册封闻姝为兰姝县主,并赐婚于燕王殿下的旨意如长了翅膀的风一般,传遍了定都的大街小巷,人人皆惊叹,这七姑娘还真是好命,年幼结识燕王殿下。
定都里头不少官员盯着燕王妃的位置,谁承想落在了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的人手中,也只得扼腕叹息。
香果将这个消息告诉闻婉时,她正因为江允淮连日不归家,被江夫人训斥她笼络不住自己的夫君而气恼,江允淮不肯回家,难道她就开心了吗?
至今江允淮都没进她的房,她比谁都急,可是急有什么用?嫁到江家才半年,她已经后悔了,还不如在家做姑娘痛快呢!
“你别胡说八道,你定是听错了!是闻妍成县主还有可能。”闻妍好歹是嫡出,闻姝一个庶出怎么可能成为县主,就是打死闻婉也不信。
香果叹气,“少夫人,奴婢哪敢听错,六姑娘已出阁,如何能许配给燕王殿下啊!奴婢听得真真的,七姑娘被封了兰姝县主,赐婚于燕王为正妃!”
“怎么可能?”闻婉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随即有些晕眩,又跌坐了回去,“闻姝凭什么做县主?又凭什么做燕王妃?”
怎么这世上的好事全落在了闻姝的头上?老天爷真不公平!
香果连忙去扶她,说:“圣旨说七姑娘幼年照顾燕王有功,才被封为县主,而燕王感念与七姑娘自小相依为命,这才向皇上求娶,这七姑娘的命也忒好了。”
“啊——”闻婉气的要发疯,顾不上体面,一掌把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眼泪忽地落下,气得她浑身颤抖。
她自出阁后,被夫君冷落,被婆母教训,连庶出媳妇都敢给她甩脸子,只因她嫁进来时不体面,江允淮从不进她的房门,没把她当成少夫人,连下人也看碟下菜,她过的大不如从前。
可偏偏从前事事不如她的闻姝,却平步青云,直上九天,往后她见着闻姝,就要给闻姝下跪行礼了。
倘若幼时对燕王好的是她,是不是今日成为县主,做燕王妃的就是她了?
与无上荣华失之交臂,闻婉气得眼前发黑,喘不上来气,久久不能平静。
而得知此事的江夫人,更是后悔的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因着闻姝一事,江允淮和自个离了心,如今一个月有半个月不着家,也不进闻婉的屋,这样下去,她是别想抱孙子了!
要是当初她答应江允淮娶了闻姝,那今日江允淮就有个县主媳妇了,也不至于日日不着家,怕是孙子都有了!
又想起当初自己去找闻姝说的那番话,江夫人又悔又怕,当即犯了头风,疼得不能自理,忙招呼大夫去了。
旁人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偏偏“闻姝得道”,身边的“鸡犬”纷纷请了大夫,若是传出去,怕也是奇观一件呐!
闻姝可不管她们是怎么想的,算不算旧账,什么时候算旧账,只看她的心情,她也要让她们尝尝刀悬脖颈,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恐惧。
次日,闻姝要入宫谢恩,宫里头早将县主的服制送来了,沈翊一早来接她,“你头次入宫,我陪着你放心些。”
闻姝莞尔,“我先前还忧心自己出错,有四哥在便好了。”
皇城当真威严,在宫门口下了马车,闻姝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城,大气也不敢出,听说在宫里边随便做错了件事,都是要掉脑袋的,进了宫,仿佛是进了一座巨大的牢笼,无端得就有说不出来的气势,压得人不敢大意。
闻姝紧跟在四哥身边,并不东张西望,尽力保持镇定,当面见皇上时,闻姝又一次感叹,幸而四哥推着她,让她操办了王府宴席,锻炼了她的胆魄,要不然今日真得出丑,天下之主的威仪,可不是她能轻易抵得住的,跪在光洁的地板上,只觉得胸腔“咚咚咚”地跳动。
顺安帝抬眸,“起来吧,上前让朕瞧瞧。”
“谢皇上!”闻姝起身,半垂眼睫,不敢直视天颜,谦卑恭谨。
“确实是个标致人,”后宫佳丽三千,顺安帝自认为阅女无数,闻姝还是让他眼前一亮,“翊儿既向朕求了你,往后得谨守本分,伺候好燕王。”
“是,臣女遵命。”闻姝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上头坐着的,是能一句话要了她小命的人。
先前还觉得长大就不容易死了,可现下接触到天家皇权,便觉得她也不过是权势下的蝼蚁罢了,四哥花费多少心思,才能保全自身呢?
顺安帝对这么一个无甚背景的庶女不感兴趣,也懒得刁难,不过提点就几句就让两人退下了。
出了泰平殿,沈翊扶了她一把,轻笑了下:“吓成这样?”
闻姝腿有点软,撑着沈翊,“我头一次入宫拜见皇上,怎能不惧,你第一次见皇上不怕吗?”
沈翊扶着她出宫,“不怕。”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或许是心中怀着强烈的恨意,他第一次见到顺安帝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若不是因为顺安帝,母亲就不会死,魏家是杀人凶手,顺安帝也不是什么好人。
“四哥真厉害。”闻姝走出来几步,心绪和缓些,抽出了手,明亮的眸子望着沈翊,“我下次入宫也不会这样了,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闻姝在让自己尽快的适应,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新生活在等着她,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接触多了便好了。”沈翊也没说让她别学,过度的保护也是一种摧残,待闻姝来日能独当一面,他才能放心。
那日见过皇上,这件事就摆在明面上了,礼部着手操办燕王大婚事宜,永平侯府也动起来了,即便章氏不乐意,也不敢有半点怠慢,闻姝是去做王妃,哪点没做好,被人拿住了把柄是能捅到皇上跟前去的。
“纳采、问名、纳吉……”,虽说婚期有些紧凑,但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兰苑如今成为整个侯府最奢华的地方,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但闻姝只让月露星霜近前,不过才四月里,管家就送来了冰,一点也不敢马虎。
因着沈翊也要筹办大婚,巡查春耕之事皇上交给了荣郡王,沈翊现下只盼着六月快些到,没心思做别的,燕王府已是焕然一新,连门前的石狮子都被擦洗得光可鉴人。
先前闻姝没少来燕王府,她待下和睦,从不骄纵折腾奴婢们,全府上下得知闻姝是将来的燕王妃,都欢喜得不得了,有谁不喜欢性情温和的主子呢。
燕王府上下一心,沈翊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如今圣旨已下,六礼流程在走,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可让沈翊万万没想到的是,五月初,永平侯忽然回京,从宫里头出来,连朝服都没换,就来了燕王府。
见着沈翊,永平侯头一句话就是:“燕王殿下,我不同意你与姝儿的婚事。”
第027章 秘密
沈翊面上笑容缓缓消失, 嗓音冷硬了不少,“为何?”
他对永平侯颇为尊敬,可谁也不能阻他的路。
永平侯不提此事, 反倒说:“殿下, 我先前寄给你的家书收到了吗?”
去岁他分明寄了家书,让沈翊帮忙促成闻姝和益成伯嫡子的亲事, 益成伯也对他承诺,全家都会善待闻姝, 对永平侯来说,闻姝嫁给益成伯嫡子是最好的。
结果两人却在边境等来了皇上赐婚闻姝为燕王妃的圣旨,益成伯还当永平侯在诓他,多年老友险些吵红了脸, 永平侯气得没法子,借着述职的理由回京。
“什么家书?”沈翊面露疑惑,“不知侯爷何时寄了家书给我, 我不曾收到。”
永平侯锐利的目光盯着沈翊, 半晌后, 哼了一声, “燕王殿下不必与我打马虎眼, 我来之前已去驿站问过,书信交给了燕王府的管家。”
王爷的尊贵, 可永平侯还真不怕沈翊,一是沈翊养在永平侯府多年,永平侯是最清楚沈翊身世背景的人之一, 二是永平侯戎马半生, 连顺安帝都说不上怕,顶多就是权衡利弊之下为了保全整个侯府的退让, 就更不会怕燕王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臭小子。
“打开天窗说亮话,”永平侯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殿下与姝儿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并不合适。”
沈翊眸色幽深,蹙了蹙眉,“我与姝儿相处的十分融洽。”
“殿下是用真面目示人吗?”永平侯端着茶盏,抬眼睨着他,“殿下蛰伏近十年,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双手沾满了血,可我只想姝儿平静的过完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