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抿唇,“我能处理好。倒是你,最近长公主那边异动甚多,你处在风口浪尖上,得多加小心。”
“我现在可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那也得小心,程槐立不是盏省油的灯。”张知序皱起眉,“连裴如珩都开始在衙门里生事。”
他要改官员约束条例,裴如珩居然带头阻挠,还私下多次集会,说新的条例是在针对各位同僚。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一想到面前这人先前还对他动过心,张知序别扭极了:“你什么眼光。”
陈宝香失笑:“怎么又怨上我了,我当时也是别无选择。”
“才怪,我让你在我跟他之间选,你也还是说选他。”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选他,可以就近刺杀程槐立。”她眨了眨眼,“选你,岂不只能沉溺温柔乡?”
张知序没接她的小幽默。
他神色慢慢凝重起来,看着她,想问,又有些犹豫。
陈宝香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她摩挲着他劲瘦的手腕,眯眼想了一会儿。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村以前还有一个人,叫陈鸢儿?”
他摇头。
她笑,将双手交叠在脑后,说故事似的道:“陈鸢儿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女儿,与程槐立日久生情,心甘情愿放弃富贵,跟着他一起回桂乡村生活。”
“最初两人还算恩爱,陈鸢儿一连给程槐立生了两个儿子。但生育之事伤身体,她变得体弱多病,时常需要喝药,也干不了重活。”
“两人没钱,过得很艰难,程槐立一开始还愿意出去干活养家,但日子一长,他开始觉得陈鸢儿是个负累。”
“陈鸢儿是个傻姑娘,她察觉到丈夫的态度变化,不想着一拍两散,倒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便拼着病体又怀了第三胎,想着再生一个就好了,再生一个,程槐立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结果在胎儿八个月大的时候,程槐立找来了一个神婆给她看胎。神婆看完离开之后,他就翻出了家里所有的粮食,带着两个儿子一起走了。”
“陈鸢儿什么也不知道,以为自己的丈夫真是赶集去了,直到那场大雪落下来,屋里屋外都找不到吃的,她才猛然明白自己被抛弃了。”
“她差点冻死在那个雪夜里。”
“幸好左邻右舍都是好心肠的人,王更夫给了她几根红薯,刘爷爷给了她半袋稻谷,花婶婶给了她一小块排骨,叶婆婆自己都吃不饱饭,还时常煮汤过去照顾她。”
“眼看她能捱过那个冬日顺利生产,隔壁村的人却拿了契书来,说程槐立收了他们五两银子,要卖陈鸢儿的尸体过去配阴婚。银子都给了,人就算没死也要打死带走。”
“陈鸢儿惊怒之下难产而亡,从她肚子里剖出来的女娃瘦瘦巴巴的,连哭声都没有。”
张知序眼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时陈宝香为抢灵药去扮鬼吓唬程槐立,说的似乎就是这一段。
-神婆一句我怀的是女儿,你就想将我饿死在家里,还要卖我的尸体去配阴婚。
-程三旺,我来找你索命,你欠我的,要用命来还。
当时他就奇怪程槐立怎么会怕成那样,原来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心里的预感越来越明晰,他道:“这是在十九年前发生的。”
“是。”
“你如今刚好十九岁。”
“是。”
张知序:“……”
他有些不忍地看向她。
面前这人捏着他的手指,似乎犹豫了一瞬,但最后还是坦荡地道:“我当时在襁褓里,脸都已经发紫了,大家都说我是个死胎,还是叶婆婆偷摸将我抱出去,使劲拍打我的脚心,才将我救了回来。”
断开的线索突然连成合理的线条,张知序脑海里闪过扮鬼那日的画面。
程槐立原是不怕鬼的,他的惊恐失态,全是在陈宝香掀开头发露出脸之后。
——活人只有在看见死人的时候才会觉得那一定是鬼。
陈宝香想来是长得像极了陈鸢儿,才会只一眼就让他崩溃。
在大殿上时,他也是反应过来意识到了陈宝香的身份,才会不顾一切地也要在御前动手。毕竟以他这些过往行径,陈宝香的确不会放过他。
面前的人突然问:“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解释过,为何我一定要杀程槐立?”
张知序不解:“这些不就是原因?”
“不,不止。”
第137章 她很厉害
“程槐立曾经在边塞抵御过邻国十万的大军,战功赫赫,故而被封镇北将军。”陈宝香继续道,“但你知道那一仗是怎么赢的吗?”
战报上全是对程槐立的夸耀之词,哪里会写具体的战术。张知序摇头。
陈宝香轻笑:“当时的外敌擅制弓弩,攻城之势极盛,程槐立为了守城,先赶了一批俘虏出城。”
“赶出城做什么?”张知序不解。
“战场雾大,敌人见有人出城便会放箭。”陈宝香解释,“他是把这些人当靶子,从而消耗对方的弓矢。”
张知序愣住。
“城中俘虏不过两千,扛不了多久,于是程槐立便下令,将各地逃来的难民也赶到城墙外,浩浩荡荡几万人,足以耗掉敌方大半的羽箭。”
慢条斯理地说着,她垂眼,“叶婆婆就在那群人里头。”
几万个活靶子,密密麻麻的都看不清脸,没人在意她是谁、叫什么,也没人在意她还有什么抱负和心愿。
她只是守城战术里最不起眼的一粒灰。
陈宝香当时正在军营里当杂役,想着下午领了粮回去能跟叶婆婆吃顿饱的。
结果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一片狼藉。
懵然眺望城外,她看见的是一座遮天蔽日的尸山。
“我找了她好久好久。”她叹息,“等找到的时候,都不成样了。”
那么厉害那么好的一个人,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副干腐的尸体。叶婆婆没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也没能有善终。
张知序倏地捏住她的手。
陈宝香表情很平静,都这么多年了,她早就练会了隐藏情绪。
可对面这人比她还失态,牙关紧咬,眼角发红,连捏着她的手都有些发抖。
夜风呼啸,吹得屋子里的烛台明明灭灭。
张知序突然就明白了陈宝香心里那些古怪的情绪,那些他捉摸不透的悲愤、压下去又涌回来的杀意。
桂乡的洪水、天凝山的土坑、边塞的活人靶。
怪不得她每次都挣扎着说自己不能死——不是不想死,是不能。
有太多的人冤魂等着她报仇雪恨了,程槐立不死,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一刀一刀地凌迟他,将这些过往旧账都与他结算干净。”她笑着道,“一定会的。”
张知序定定地看着她。
后知后觉地收敛神情,陈宝香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梢:“有点可怕?”
“不是。”他摇头,黑眸里泛起光,“我是觉得你很厉害。”
“哈?”她瞪眼,“你疯啦?我不但想杀人,还是忤逆弑父,你不害怕就算了,还夸我?”
“大盛崇尚尊卑有别,所以下臣不可越级提告上官,平民百姓拧不过达官显贵,很多人遇见不平之事都只能忍气吞声。”他道,“但你从来没有因此放弃过报仇。”
她试过藏在潲水桶里去刺杀,也试过散播谣言让圣人从寿康公主的事入手彻查,这些手段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却都是她当下能做到的极致。
她甚至想过走告御状的路子,只要勾搭上裴如珩,再等裴如珩官至四品,她就能去敲御鼓。
结果季夫人告御状的下场让她明白,做官夫人没有用,得自己是官说话才能有分量。
于是去考武吏,就因为岑悬月说武官更稀缺,能升得更快。
结果最后却发现,圣人偏爱程槐立,无论谁去告状,都不可能得到一个公平。
陈宝香就像一颗琉璃球,磕磕绊绊地走在迷宫里,这里撞一下那里撞一下,始终找不到出口。
寻常人遇见这样的事,早该撂挑子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可她硬是坚持到现在,凭着自己的本事和不多的运气,终于等到了长公主这个机遇。
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陈宝香与他对望,半晌之后,捂着自己的眼睛笑出了声:“张凤卿你完了,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我是对的。”
“也没有吧。”他有点羞恼地道,“起码当时带着我去亲裴如珩那事,怎么想也对不了。”
“都说了只是利用罢了。”
“可你当时分明也动过心。”
动心?对谁?裴如珩?
陈宝香坐起来,倏地捏住他的衣襟将他拉近。
张知序猝不及防,勉强用手撑着床弦,迎面却就望进了她的眼里。
浓烈的情意、翻涌的委屈,她深深地看着他,似乎下一瞬就要落泪。
他慌得后仰,脑子里已经开始在想要怎么道歉了。
结果这人眨眼就恢复了正常,手肘懒洋洋地搭在他的肩上:“这样的动心吗?”
张知序:“……”
差点忘了这人骗人一向连自己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