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是很渴。”他别开脸,“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先四处看看吧。”
含笑立马给他指路:“从那边田埂上过去,顺着往西就能走到村里的收粮口。”
张知序撑着膝盖站起身,蹙眉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脏污,鼻尖皱了皱。
陈宝香伸过脑袋来瞧他:“想更衣?”
“没有。”他拂开衣袖,“出门在外,哪能诸多要求。走吧。”
陈宝香跟在他身后,刚走上田埂,就见这人一脚踩进旁边的软泥,身子跟着一沉。
“小心。”她拉住他的胳膊。
张知序错愕地看着脚下,麂皮软靴被臭气熏天的泥埋了一半,使劲拔出来也带着厚厚的一层,四瓣雪白的衣摆不但脏,还沉,很是妨碍行走。
他回到路边,沉默地垂下眼皮。
含笑脸都白了:“宝香姐,大人好像很生气。”
陈宝香解下背后的包袱,笑眯眯地道:“他没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吗。”含笑小心翼翼地打量。
前头那人半坐在石头上,手紧握成拳,嘴角也往下抿着,俊俏的脸上一片阴翳。
——怎么看都是在生气吧。
“你先带宁肃去探路,我和大人随后再过去。”陈宝香拍了拍她的背。
含笑如获大赦,立马带着宁肃走了。
张知序正犹豫要不要把这靴子弃了,就见面前蹲下来一个人。
“喏。”她笑着问他,“要不要试试?”
包袱皮展开,露出两套麻衣、两双草鞋,衣裳是短襟短摆的,下身宽肥但要绑上裤腿。
好难看。
他抬起视线:“你也换?”
“是呀。”她指了指自己的官靴,“这玩意儿好看不中用,走泥地还是得光脚,到了地方拿水冲一冲,再换这样的草鞋。”
张知序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拿了一套。
两人回屋更衣。
门扉闭了又开,先前威风凛凛的女官变回了乡野村姑,很好地与当地人融为一体。
但她抬眼一看对面,小脸当即一垮:“凭什么?”
同样是换了衣裳,她被打回了原形,张知序却依旧气质出尘,棕褐色的麻衣衬得他皮肤更为白皙,高大的个头和长长的墨发简直是立在鸡群里的仙鹤。
鼓起腮帮,陈宝香左看右看,抹了一把墙上的泥灰就想往他脸上抹。
张知序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用不着,待会儿下了田都一样。”
陈宝香刚想说就他这张脸,下了田也不会一样,余光却瞥见他抬起来的手臂。
红肿起疹,有些被抓挠的痕迹。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她皱眉反手掀开他的衣袖,“宁肃还真没撒谎,你这人穿不得差的衣料。”
“无妨。”他拢下衣袖,“我也不是来享福的。”
陈宝香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这里的乡野人家是不是跟你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太一样,简直就是两码事。
张知序回想起四伯带他看过的庄户,他们说自己很穷,只有三间很穷的瓦房、三头很穷的驴、还有三百亩很穷的土地和三个很穷的仆人。
他当时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觉得很有说服力,当年还减了他们的上缴粮。
如今再看眼前的景象,张知序恨不得回去踹那庄户一脚。
他在别的事上一向不好骗,怎么老在这种事情上被人一骗一个准儿!
陈宝香看出了他的沮丧,摆手安慰:“没关系,大家都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像我想不出明珠楼的盛景,你不知道穷人能穷成什么样不也是情理之中么。”
这话说得他更沮丧了。
张知序叹了口气,看着前头女子的背影:“你也是从这种地方长出来的。”
“是呀。”
“那你看见明珠楼的时候,不会觉得恨吗。”他抿唇,“你们活得这么苦,我却活得那么好。”
“羡慕是有的,但为什么会恨呢。”陈宝香避开一个水坑,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你张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了?”
“没有。”
“那就是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了?”
“也没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想活得那么好,只要你来得正当,那我就没有理由恨你。”
她走在贫瘠的田间,突然回头看他。
“这世道间该恨的是压榨,是不公,是本可以过好日子却被人剥削得食不果腹,是本应该升官发财却被不良风气排挤得壮志不展。”
张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风夹杂着一丝酝酿中的热气,拂过空旷的田野,拂过干枯的树梢,拂过她稍显愠怒的眉眼。
第73章 丰收盛况
张知序突然发现,以前的陈宝香在自己的脑海里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熟悉她的声音和身体,也熟悉她的行事和感受,独不清楚以旁观者的眼睛来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而现在,这抹影子在五月春风吹拂的田埂上,突然飞快开始生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慢慢清晰地露出她全部的模样。
鲜活生动,明媚张扬,有他了然于心的习惯,也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想法。
单纯的贪财好色贪生怕死不是陈宝香,单纯的心地善良为天下计之也不是陈宝香,她有最普通的底色,最世俗的欲望,也有隐隐闪烁的抱负和理想。
怔愣地看了她许久,他道:“回去让人将你这话写下来贴在造业司衙门。”
“可以。”陈宝香点头,继续往前走,“但记得写小张大人的落款。”
“嗯?”
“这话是他之前说的,我听了一耳朵,在这里背出来正合适。”
张知序:“……”
差点忘记了,永远都不会让人高看一眼也是她一贯的本事。
无奈摇头,他跟着她继续往前走。
光脚踩在泥地里的感觉让张二公子很不适应,污泥很快沾上了裤腿,偶尔还会踩着石块树枝,硌得他眉心紧皱。
原以为这样已经算辛苦,但到了收粮口上,张知序被震撼得滞在了原地。
荒芜的地面自他所立之处向四周扩大,堆积的夏粮像一座即将倾覆的山。而山脚之下,灰扑扑脏兮兮的农人如行尸般萎靡行走,只一眼就能看得见那些人瘦弱得像在骨架上绷了一块皮。
两肋的形状根根分明,肚子瘪下去,常年弯曲的腿几近畸形,肩膀也被扁担压出了消不了的凹陷。
他有些不敢置信,快走两步拉住一个人:“敢问,你们是这村里的农户还是农奴?”
老人家迷茫地看他一眼,呕哑的嗓音像破损的风箱:“农户,自然是农户。”
张知序瞳孔紧缩。
农户是良民,是被各个官员甚至陛下反复提及的苍生百姓,在上书和御折里他们安居乐业,在恩旨和述职里他们多被心系。
可眼前这些人,与敌国抵质来的最受罪的农奴又有什么区别。
良民过得不如农奴,那农奴过的又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张知序又问那老人家:“造业司让你们交的可是三成粮食?”
“三成?”老人家盯着他,扭曲地笑开了,“若只是三成,我愿意朝东磕头磕到死,以谢皇恩浩荡。”
他回头指了指:“瞧见那是什么了吗?”
张知序顺着看过去:“两个收粮用的称重箩筐?”
“是官字两张口,一张吃你的血肉,一张吐一副骨头!血肉尽数刮去,骨头还留着明年继续耕种,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老人家推开他,蹒跚地继续往前走。
张知序呆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奏折上的字迹飞散出来,恍惚与那些骷髅一样的农夫映作一处。
大盛繁华,五谷丰登。天子厚德,万古流芳。朝堂雅正,开创先河。
三句二十四字,无一字讲眼前这些人,却统统都压在眼前这些人身上。
张知序急喘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
陈宝香站在后头安静地看着。
她看着大仙一个又一个地拉着人询问,看着他跑去称重的秤台,又看着他抓过一个收粮的小吏。
“酿造署的人?”
“你做什么?放肆!”
四周的人围了过来,陈宝香终于动了。
她上前掀开围上来的小吏,翻手掏出腰牌:“自己人,别乱来。”
小吏认真一看,火气更盛:“你这武吏衙门的不来帮忙,怎么还捣乱呐!没看这儿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今日若是收不满一千斗的粮食,你我都得挨罚。”
“你眼里就只看得见收粮,看不见这些人是什么模样?”张知序指着远处问。
那小吏无可奈何地哼笑一声:“我看他们,谁来看我呢,我上有老下有小,短一个月的月俸就要全家饿一个月的肚子。”
“可上头分明说了只收每家三成粮。”
“是啊,你看咱们这册子上写的,不就是每家三成么?”小吏不耐烦地翻开册子给他看,“喏,看清楚没,斗大的字,每家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