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明天要不要去送送世子?”风莲小声地询问。
陆玖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须臾的犹豫。
可最终,脸上的犹豫还是渐渐转化成了一个清浅的微笑:“不去了,再见面,也不过徒增思念。”
风莲还想说什么,可是见到陆玖面容上坚定的神色,她还是选择闭上了嘴,将一切话语都吞落肚中。
*
那一夜,江殷睡得极其安稳。
自从出了大理寺之后,他从没睡过这样的安稳觉,几乎是一闭眼到天明。
寅时,齐王府当中的灯火便渐次亮起。
江殷翻身掀起被子,静静地坐在重重的帷幕堆锦的床沿边。
他未点灯,也未警醒起门前驻守的兵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熹微的晨光一点点穿透明窗纸,在他昏沉漆黑的房间里透出一缕缕澄澈干净的白色光束。
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几乎是有些贪婪地嗅着空气当中属于齐王府的一切味道,静静聆听着四周每一个微小的动静、仆妇们的每一句说笑、厨子训斥小帮厨的声音,还有高大王府院墙外隐隐传来的集市叫卖声……
从前身边这些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东西,在今日看来却显得弥足珍贵,每一件事物都值得人去细细品味、仔细感受。
毕竟,下次再见,谁也不知是何年何夕。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的响动,是门前值守的侍卫在说话:“殿下,时辰已经差不多,您该起身准备着了。”
江殷踩上冰凉的地板,很是沉静地“嗯”了一声,随即转头,沉默地看向床头的木架上挂着的一袭庄重肃穆的沉黑色铠甲军装。
昔日眼底莽撞冲动的神色似乎也随着时间慢慢沉淀,江殷整肃面容,走向那放置铠甲的架子前,庄重地伸出手,将其取下。
自己梳洗,整理,然后穿上一应的殷红征袍,再穿盔戴甲,蹬上战靴,最后再披上一袭烈焰般的红色披风。
江殷站在镜子前,在额上系下一抹二指宽的血红色抹额,而后放下手,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那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君,从前不过是京师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好似也因为这满身整肃红黑色的装扮而变得沉稳了几分,俨然已成了位少将军。
江殷挺直了脊背,击碎了眼底最后一次犹豫和软弱,转身坚定地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拉开大门,两边的侍卫肃穆行礼。
江殷垂下了扶着门框的手,抬眸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那一轮血日从东边金鳞般的浓云当中腾跳而出,扶摇直上。
光耀撒在他的脸上,一瞬间让他的眼神产生几丝迷离的神色。
“殷哥儿!”身前不远处,忽然传来何羡愚的声音。
江殷淡淡收回视线,看着站在庭院当中的、如自己一般穿盔戴甲声色沉肃的何羡愚与容冽二人,他们已经到了,正等着他一同启程出发。
江殷握紧了肋下的佩刀,迈步朝着何容二人的方向坚定走去,步履之间,沉稳如山。
“都准备好了?”何羡愚并肩与容冽站在一起,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江殷,一张脸笑得温和。
容冽的面容虽然一贯冷淡如昔,可是看着江殷的眼底却暗暗涌动着温热的浪潮,朝着江殷的方向轻而郑重地一点头。
江殷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两个好友,眼底泛起淡淡的笑意:“我此去是吃苦,你们也要跟着我同行?”
容冽沉静看着江殷,何羡愚则是反手抓了抓后脑勺腼腆笑道:“容冽你是知道的,他出身罪臣,家中全靠母亲用翁主的身份撑着,若是不去燕云立下属于自己的战功,将来容家怎能在京师当中稳定下来?至于我……我跟你从小相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也约定过,不论甘苦,都要与共。”
江殷的眼底涌起一抹压抑不住的感动,莹润的光点渐渐布满了他的眼眶。
可是还没等他这感动劲起来,何羡愚便难为情笑着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我听说你父亲军队那儿的伙食很不错,我还没吃过军中的伙食,所以就想尝尝……”
江殷眼底刚泛起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他气得往何羡愚的头上狠狠一敲:“我还以为你跟我有多兄弟情深,合着你是想去吃军粮?何羡愚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一点吃的就能把你给收买了!”
何羡愚捂着头连连服软求饶,像是怕极了江殷的捶打,但是趁着江殷未曾注意的时候,他却悄悄抬起了眼睛,用一双沉静平和的眼睛轻轻凝视盯着江殷的脸。
看到江殷面容上重新泛起如从前的活力四射,何羡愚便渐渐地安心下来。
他宁愿自己做一个贪吃搞笑的角色,永远受着江殷的调侃和恨铁不成钢,只希望自己最好的朋友能够发自真心地重展昔日的笑容。
这样,他心便安稳了。
不知不觉间,启程离京的沉闷气氛渐渐被打破,江殷伴着何羡愚与容冽,少年几人随从齐王的侍卫上马,穿过昔年熟悉的繁华地、烟花场,穿过他们从前常去的酒楼街道,扶花穿柳、言笑晏晏地朝着北门离京的方向逐渐远去。
*
宣平侯府东阁当中,晨起初阳,莺啼燕语,暖光洒在书台之上,将台上研好的一方墨照耀出沉沉的一线反光。
风莲沉默而忧愁地站在书台旁边侍候陆玖写字。
她看着陆玖从寅时起身,洗漱后便在书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练字,笔下的纸张写了一张又一张,却怎么也写不出她满意的字。只见到那些纸张写完后又被她揉皱成一团,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
不过多时,地上已经滚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白色纸团,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雪堆。
风莲面色沉默而担忧地看着不断提笔写字的陆玖,她跟在陆玖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何尝不能看出她是一颗心静不下来。
因为心在焦急浮躁,哪怕下手很稳,笔下的字却还是一个个的写不好,总是哪里出一点问题。
陆玖将笔下刚落下字迹的纸张缓慢揉成一团,而后再度丢落脚边。
风莲看着这个滚落脚边的纸团,终于忍不住了,轻声地开口道:“姑娘,现在时辰还来得及,您要不要还是去北门送一送世子……”
陆玖沉默地提笔沾墨,又拿出一张新的宣纸铺在面前,一言不发地继续埋头静静写字。
风莲看到她这个样子,也知道是劝不动她这个倔强要强的脾气,只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便转头走出东阁,准备将小厨房内熬好的药端进来服侍主子喝下。
陆玖站在书台前,听见风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抬眸眼神清冷平静地看向窗外的暮春景色,一言未发。
小厨房里陆玖的风寒补药已经熬制好,风莲招呼着小丫头们细心地将罐子里的汤药倒进一个精致的珐琅白瓷碗之后,再又将其摆放在托盘之内,自己小心端了托盘往陆玖的屋子走回去。
风莲踏步进东阁正堂,温声道:“姑娘,您的药熬好了,趁热喝了吧。”
话音落,书房之内却没有传来陆玖的回话声。
风莲以为陆玖心里烦乱,又一心埋头与纸墨之间,因此也没回答自己的话,便端着托盘里的药朝着书房里走。
她走进书房当中,绕过摆在门前的一道硕大的紫檀木描金绘花鸟图案屏风,抬眸朝着书台边看去,一时却愣在了原地。
书房当中,一切陈设如旧宁静,只是原本站在书台后的人早已经不见去向,只剩下风轻轻翻动着桌案上如雪轻薄的宣纸。
风莲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书台上,但见陆玖手里原本握着的那只还饱含墨汁的羊毫被随意扔在宣纸上,溅起一笔洒落的墨痕,而纸上的字只写了一半,显然是写它的人因为离去匆忙,来不及将最后几笔填好。
风莲的面容上含了澄澈欣慰的微笑,她已经知道了陆玖的去向,于是不急不忙地将桌面上的狼藉一一收拾干净,而后又绕过书台,将其背后被风吹得虚掩的窗棂重新推开。
她站在窗边,见春光如许,明净的暖阳穿透云层,温柔地抚摸在人的双颊上,如同少女柔和的双手。
不由自主地,她轻轻笑了起来。
她便知道,姑娘就算面容上掩饰得再好,装得再如何不在意,心底到底是念着世子的。
她嘴上从不说喜欢,可是心里的喜欢,却是要溢出来似的。
*
北郊城门外,朝雨浥轻尘,客舍柳色青。
依依杨柳拂动在风中,温柔的飘起轻柔的柳絮,如同云雾一般轻抚过人的面颊。
一切行囊都已经收拾好,整齐地悬挂在马背上。
江殷一身戎装,与容冽何羡愚二人混在北上燕云的浩荡人马当中,身旁随行着齐王的亲信。
队伍的前方,沉重的军号声连绵如波涛垂向,一波接着一波,紧接着,高台上一阵阵鼓点也随之而来,一面接着一面的周军旗帜渐次扬起在不见来头不见去处的队伍里。
何羡愚担忧地看了一身骑在风驰马背后的烈烈潇飒的江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殷哥儿,别看了,马上就要走了。”
江殷兀自看着背后重重的人群,眼底透露着留恋。
他昨日本想告诉陆玖,希望她今日能够来这儿送他,哪怕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远远地相望一眼,他也能去得心安些。
今日,徐月知同着哥哥徐云知已经来相送过众人,就连江圆珠也乘车过来彼此道别过,可江殷等了这么久,却迟迟等不来自己想见之人的身影。
前方前行的号角已经吹响,北上的军队如同一条蜿蜒的长蛇,慢慢朝着前方远行回去。
江殷心中焦急紧迫,可是回头去仍不见陆玖的背影。
身侧何羡愚与容冽有心等他,身后的士兵们却等不及,见他们缓慢不动,便不悦地开始咒骂催促。
何羡愚紧张道:“殷哥儿,走吧!再不走,就要惊动前面的副将了!”
此番他们三个作为最平常的小兵身份前往北境,早已经不是昔年京师当中的贵公子,若是不守军纪,自然也要受到上级的严厉惩罚。
江殷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眼底的光也一寸寸消散。
他知道,今天,她是绝不会来的。
他沉沉一点头,手中的缰绳轻巧一甩,胯|下的烈马立即聪颖地了解了主人的意思,嘶鸣一声朝着前方迈出马蹄,随着队伍开始缓慢移动。
他所有的执念,似乎都在这一刻消散。
来与不来,好像都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身侧,容冽沉静的声音慢慢地传来,是一支悠长的诗经小调采薇。
江殷沉默地闭上眼,一瞬间,少年恣意漫长的时光好似须臾间于背后飞快流去,将他与那段美妙的年少时光狠狠地割据开,让他一瞬间慢慢地开始长大。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会心痛,会难受得不能自已。
可是临行前,心里唯只剩余了一片平和宁静。
他正准备睁开已经泯然无泪的双眼,仰头沉稳地朝着前方大步走去,却忽然听自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呼唤——
“江殷——”
“江殷——”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眼底的惊诧与欣喜掀翻起滔天的巨浪,他没有迟疑地一瞬转过头去。
身侧的何羡愚与容冽也听到了这一阵阵的呼唤声,惊诧地对视一眼,循声回头看过去。
目光飞跃,穿过重重的人群,闯过空中翻飞的猎猎旗帜,忽然见到少女匍匐在一匹巨大白马的马背上,几乎是已全部的速度朝着他们的队伍飞奔而来。
江殷面前迎着猎猎狂风,看着她从远方凌驾纵马奔来的白色身影,眼中原本将息的一点火星再度被这风吹得燎原而起。
她来了。
她终于还是来了。
他明明在笑,眼眶却逐渐湿润起来,模糊了眼前的暮春风景,只能依稀看见她来时路旁郁青的柳色依依飘浮于风中。
心底所有的不安,在此刻终于平息如燃尽的灰烬,被这暮春温沉风温柔拂散,慢慢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