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川公主府陆玖早已经来过多次,对里头的路熟记于心,进门后不必侍女在身前带路,自己便轻车熟路地朝着江圆珠素来休息的亭台走去。
五月已近,院中的芳菲谢了大半,草木却越发葱茏郁青,焕发出新绿的生机,将整座花园都烘托成了碧绿浓荫的幽静世界。
走进水榭上,陆玖一抬头便见到早已经坐在水榭里等待着自己的江圆珠同徐月知。
而今日来日不止是这二人,就连陆镇也在。
陆玖一走进,便见到徐月知坐在石凳上,捧着手里的一卷书信哀哀哭泣,而江圆珠与陆镇在一旁轻声规劝着她。
陆玖几乎是一瞬间本能地想到是不是北边传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于是急忙上前询问:“是怎么了?是谁受伤了!?”
她话音焦急,隐隐地喊了几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生怕是北境传来了江殷不好的消息。
江圆珠与陆镇忙着安慰徐月知,听见陆玖的问话声才意识到她的到来。
“你来了?”江圆珠看见陆玖,脸上扬起一个欢欣的笑容。
陆镇转过头来看着陆玖,匆忙点头唤了一声姐姐,便又继续手忙家乱地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徐月知。
三年之间,江圆珠与徐月知的模样身量变化不大,只是各人眉宇间的青涩褪去了不少,皆已经长开,出落成标致端庄的美人。
但几人之中变化最大的还是陆镇。
江殷离开的时候,陆镇才十一岁差点,身量也不高,跟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总像一个烦人又高傲的小萝卜头。
可是不知不觉间,似乎就是一个晚上的事情,等陆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量还比她矮一个头的弟弟突然就像雨后的春笋般飞快地长了起来,一不留神就已经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随着长大,陆镇的容貌越发俊朗,他的眉眼五官原本就与陆玖是如出一辙的浓丽,因为是男孩儿,因此面庞轮廓更见男子的坚毅,显得他出奇得精致好看,像是一个雕刻而出的艳丽人偶,而他的身量也早已从单薄的童稚孩儿逐渐长成青竹一般挺立的少年身形,四肢纤长,已经具有了宽肩细腿的雏形,将来必定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秀丽男子。
昨天还是自己嫌弃得要死的熊孩子弟弟,一个人小鬼心眼儿大的小孔雀,但随着年轮的转动,他也已经成了京师当中格外受同龄女儿追捧喜欢的少年贵公子。
就连陆玖有时也打趣陆镇,说他这张脸简直是祸水,再过几年怕是要惹人伤心的模样。
陆镇每次听到都会又羞又气,当即便如同炸毛跳脚的猫,非要跟陆玖分辨个明白。
陆玖其实心里亦清楚,年岁虽然增长,模样虽然变化,京师当中的名媛淑女虽格外追捧,但陆镇其实是个死心眼。
从小屁孩长到大屁孩,他的心底自始至终就只装着一个人。
此刻陆镇坐在徐月知的身边,小心地拿着自己手里的手绢,又想递上去替她擦眼泪,却又怕自己的动作太莽撞吓坏了她,因此只好僵在原地不敢动。
看到江圆珠面容上沉静的笑意,陆玖的心已经安了几分,便询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出什么事了?”
江圆珠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哭得能不自已的徐月知:“好了,别哭了!赶紧把你手中的信拿出来,给玖玖也看看啊。”
徐月知抽抽噎噎地将自己手里的信交出来,陆玖连忙接过打开一看,但见上面是何羡愚的家书。
她第一眼就看到信上的几个字——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军队归京。”
第79章 别去三年,她想用自己最……
“我等三人五月十五随军队归京。”陆玖喃喃念着信上这几个字, 一瞬间觉得像是有人狠狠在心口上捶了一拳,让她几乎缓不过劲来。
信中的我乃是何羡愚,而我等三人, 自然指的是何羡愚、江殷及容冽。
陆玖握着信笺的手指微凉, 颤颤看着信上的几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圆珠笑着用目光睇了睇一旁哭成泪人的徐月知,文文静静地抿嘴笑道:“喏,那儿已经哭倒一个了, 你可不能再哭倒了啊。”
陆玖颤抖地捏着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笺,颤抖着声音欣喜若狂问道:“真的?”
江圆珠笑盈盈道:“一早小月知拿给我的,还能有假?看来, 容冽江殷他们过十几日就能够归京了。”
“玖玖!呜呜呜!”徐月知转头扑向陆玖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嚎啕大哭,眼泪如泉水般地涌出来, “太好了!羡愚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陆玖看着怀中喜极而泣的徐月知, 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沉甸甸放了回来。
但她扭头, 又见一旁的陆镇脸上神色复杂,心底也忍不住笑了笑,递给弟弟一个眼神, 示意他沉下自己的心思,不要表露出对何羡愚回京一事太大的抵触情绪。
陆镇明白姐姐的心意,他心里虽然不希望何羡愚回京,但是见到徐月知高兴, 他也心安, 于是那几分暗暗的不快也能独自隐忍消化掉。
江圆珠笑吟吟地拉了徐月知好好坐下,亲手替她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珠,笑道:“你瞧瞧你, 都哭成个大花猫脸了,不许再哭了,他们平安回来这是喜事。”
徐月知连忙笑着擦干了眼泪,抽噎道:“是是是!是喜事,我不能再哭了!”
陆玖坐到陆镇身旁的石凳上,心里也不由得翻涌着浪花,心情亦如徐月知一般久久不能沉定。
她轻轻攥紧了自己的手心,将那股几乎要湮灭理智的喜色压制下去,这才问道:“他们此番为何会突然回来?我听说北疆的战事已经快要告急,前不久就连骠骑将军府的苏二公子也已经北上,如何江殷他们突然回来?”
江圆珠摇了摇头,不甚清楚:“总之能从北边回来也是好事,在京畿起码安全很多。”
陆玖却不这样想。
如今北边的战事告急,正是需要用兵用将的时候,江殷等三人忽然遂军队回京,显然与常理不符。
却是一旁的陆镇静静开口,少年的声线清冷沉静:“因为皇上如今已心生不满与怀疑,齐王与骠骑大将军一同镇守北境,调去了几乎三分之二的兵马,所有的兵权都快汇集到他们二人的手上,周军却还是在锋线上连连败退,皇上需要收回一部分的兵权,不能让战局上所有的主导权都在齐王和骠骑将军的手上,以防二人勾结成党,以防……”
陆镇的话只说了一半,余下的便烂在了喉头,江圆珠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凝重地看一眼陆玖,陆玖的眼神里也含着些阴晦。
大家的心里都清楚,陆镇说得没错。
如今京师当中但凡明事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皇帝齐王与骠骑将军大肆调兵北上的行径已经十分不满。
大周一向有重文轻武之嫌,高度集权之下,皇帝对自己手里的兵权看得极其之重,且周朝历经六朝,十分富庶,朝中有大批的文官都是支持以钱财止战争之殇,觉得那些蛮真人的兵马之所以不疲不休地侵犯大周的国土,不过是因为蛮真国贫瘠,不像天朝物资丰沛,就如同顽固的臭乞丐一样,其实只要给几个赏钱,立马就能乖乖地滚回老巢,再不侵犯他国百姓。
这样的言论几乎得到了朝野当中十分之九的文官支持。
周朝的文官数量比之武官多了不知几许,这样的言论一出,须臾间便影响了整个朝野的风向,这风自然也吹到了皇帝的心里。
且言官们又力陈,亲王与权臣在外领兵,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手中集结的兵马数目若是过于庞大,难免心生异念,是以不得不防。
提起朝政,几人之中不免气氛有些沉寂了下来,还是江圆珠先笑着打破僵局,说道:“总是,还是先等他们回来吧,月知,玖玖,听说这几年江殷在军中屡立战功,今次回来的时候都已经升任正七品的参将了,羡愚同容冽也各自获得不少功勋,胜任从七品中卫郎,真是好消息。”
这些陆玖早已经听说,这几年来,江殷在燕云山几乎是玩命地抢战功,传回京师的战事都有好几桩,听上去无不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一个不小心便要丧命于敌手。
这些事情流传到京师当中,便也成了说话先生口里的故事,只云这位少年将军是如何武艺高超,又是如何屡屡破了蛮真人的毒计,一把红缨枪,横刀立马之下,不知踩碎了多少蛮真人的亡魂。
因着屡立战功,江殷声名鹊起,现如今的京师当中,百姓与权臣们早已经忘记这位少年当初是如何落魄离京的,只知晓他才战场上令蛮真敌手温声丧胆的威名。
陆玖清楚,江殷终是为他自己挣了这口气。
这样的乱世下,能够击退敌军的人,便是百姓们心中的英雄。
如今,这天下人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就要随军返京。
不知他现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心里忍不住地幻想见到他的那一日。
再见面,他会对她说什么?
*
期盼中的日子总是过得慢些,明明只有十几天的时间,陆玖却好像过了十几年,真可谓是度日如年。
翘首期盼着,日子日复一日地翻越,望眼欲穿中,五月十五江殷班师回朝的日子终于到了。
时春已过,初夏将来。
三年前他是这个时候去的,而三年后他又是在这个时节回来。
陆玖不由得有些感慨。
江圆珠特意邀请了陆玖与徐月知在那一天同自己一道乘车,这样的话便能够随行皇帝身后,第一个见到回朝的他们。
五月十四当夜的晚上,从北边回来的周军便已经全数驻扎在城外北郊的军营当中,待第二日清晨时分整编队伍从北门进入城门,在宣德门前的宽广的广场祭台前受皇帝检阅并各接受犒饷。
陆玖从五月十一便开始紧张,到了五月十四军队进城的前一晚,她一颗心怦怦地乱跳,总是安静不下来。
别去三年,她想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见他。
风莲将陆玖所有好看的衣裳一一都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让她自己一件件地挑选,所有的首饰头面也全都陈列在妆镜前。
陆玖的纤细凝白如玉的手指一件件地从那些铺陈开的浮光锦缎、琳琅珍宝之中掠过,却始终选不出一件可以穿上身的衣裳和一支相宜的钗环。
选了一个晚上,陆玖总觉得没有一件衣服是好看的、和她心意的,不是太庄重,就是太简谱,要么就是太张扬,要么就是太不出彩。
她坐在床前的小圆凳上,撑着下巴看着风莲把一件件铺陈开的彩衣绸缎重新收纳进衣柜里,垂眸心神不宁地叹了口气。
风莲踮起脚把手里叠好的衣裳收进柜子,听见背后的叹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姑娘还在心忧明日究竟穿什么去见世子么?”
陆玖撑着腮帮,疲倦闭着眼睛沉沉一点头。
风莲把柜门轻掩,转头笑吟吟搀扶着陆玖起身:“其实依照奴婢所说,姑娘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姑娘您这是把世子看得十分重要,因此才会对这些外在的东西如此在意。您还是先好好睡一觉,明日早上奴婢会为您准备好一切。”
陆玖由着风莲地搀扶坐回床上,手抚摸着床榻上所铺的锦褥,满是心事地道:“也是,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用。”
“三年多了。”风莲扶着陆玖在床帏当中慢慢躺下,面上也不由得含了几分感慨,“这些年来,也不知道世子变成什么模样了。”
陆玖枕在玉枕上,如海藻般鸦青的头发披散开来。她的眼底含了几分温存柔软的笑意:“我想也想知道。”
风莲坐在陆玖的床头,眼底有几分晶晶亮亮的期待:“听说世子在燕云山下屡立战功,击退了许多蛮真的军队,还带着人安抚了一方的难民,英名早就在京师当中传开了。世子如今也算是扬名立万,奴婢听说京城里许多人家的小姐都十分倾慕世子的英名,明日都回去宣德门前观礼。”
知道江殷如今在京师当中风头正盛,陆玖打心底为他感到高兴,不觉与有荣焉地微笑起来:“当年他走的时候,孤孤单单的,也没几个人去送他,如今回来却有这么多人的迎接,也算是熬出头来了。”
“是呀。”风莲点头,看向陆玖的眼神里不经有了几分打趣的笑意,“世子殿下很是得女孩儿们的喜欢呢。”
陆玖脸上倏的一红,轻轻瞪向风莲,冷声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风莲替陆玖掖好被角,笑着站起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如今宰相家、平远伯府家、礼部侍郎家和兵部侍郎等几家的千金都十分仰慕世子殿下,这次世子回京,姑娘可一定要把握好机会,不能让别人抢占了先机,一定要该出手时就出手!”
陆玖失笑:“就你鬼主意多,如今跟我久了,什么话都敢说。”
风莲杏眼紧张地瞪圆:“这不是鬼主意,这是实话,姑娘,您是不知道,自从世子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少年将军的名号早已经传得满城都是,喜欢他的人不知道多少。”她话锋一转,又自顾自地笑道,“不过嘛,咱们姑娘跟世子爷相识患难,又有从前的情分,世子爷的心里肯定只装着我们姑娘!”
陆玖的心里不经泛起几丝甜蜜,可面容上却是佯装怒火地道:“再胡说,我就把你打发出去!”
风莲忙告饶:“奴婢不说了还不成吗?奴婢不敢说了!”嘴上求饶,可是她眼底的狡黠大胆的笑意却是一点未曾消散,“姑娘好好睡一觉,明天容光四射地去见世子。”
话说完,没等陆玖开口,她便捂着嘴偷笑着赶紧退出了陆玖的屋子。
屋内的火光渐渐弱下去,风莲的脚步声远去,陆玖脸上的红晕这才一点点褪下去。
她疲惫地躺回被窝当中,睁着眼静静望着头顶帷帐上繁密精致的花纹,心底却觉得沉甸甸的。
江殷的心底……当真只装着她一个么?
不,她应该问,他的心里,究竟还装着她么?
若是他心里有她,这三年来,为何又从不给她只字片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