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庶出的皇孙夫妇, 但到底是几个堂兄弟之间第一对成亲的话,嘉熙帝对他们夫妇二人也是颇为看重,希望他们夫妻二人能够历练一些场面,也好帮衬着太子妃与未来的皇太孙夫妇。
陆瑜既然作为主持之人,那作为陆瑜的娘家人,宣平侯府上下自然也给予一定的面子。
简而言之,就是要出席,给陆瑜撑场面。
陆玖对陆瑜无感,陆镇向来不喜欢陆瑜,听到要前往莲清宫赴宴心里并不是十分情愿,但是一有魏氏重压,二又有华阳公主的嘱咐,姐弟二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上一次来到莲清宫,还是在四年前的荷香宴上,彼时她方才从益州回到京师,与江殷初识也才过了不久。
一晃四年,莲清宫风景如旧,只是伴在身边的人都已慢慢改变。
又是一年初夏来临,沉寂多时的莲清宫也因为人的来临而重新填满欢声笑语。
陆玖与陆镇跟随华阳及父母方才拜见了正殿里的东宫一家人,魏氏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带着陆玖去与各家贵夫人应酬,期盼能借着这个机会,迅速把陆玖拖延已久的婚事迅速敲定下来。
因着陆家与东宫存在着女儿亲家的这层关系,因此太子江秋格外厚待陆家人,拜见过后便在后殿设座备茶。
两家坐在一起,无非也就是说些儿女们的事情,或是寒暄几句,陆玖同着陆镇一道坐在华阳公主的背后,听久了未免想要打瞌睡,姐弟二人便想了个说辞,告退离开了内殿当中。
离开内殿,不用再对着皇太孙与江烨江炜两兄弟,更不用拘束地回答太子妃陈氏与陆良娣的问话,姐弟二人顿觉浑身都松快了不少。
莲清宫不是第一次来,对里头的路,姐弟二人都十分熟悉。
陆玖同着陆镇在莲清宫的柳池畔闲逛了两圈,正巧遇见几个十五六岁的公子哥儿,正巧都是陆镇平日在学里的朋友,男孩子们一见面,便热热闹闹啊地簇拥着往莲清宫背后的蹴鞠场玩蹴鞠球去。
反正闲来无事,陆玖便也跟着他们去看了看蹴鞠比赛。
陆玖撑着腮帮,坐在熟悉的蹴鞠场边,看着场上的京师少年们活跃灵动的身影,不觉就想起数年前,江殷也曾在这里踢过球。
那时一次并不愉快的见面,她怀着梦中的期盼来这里寻找自己的盖世英雄,却在见到“英雄”本人后美梦碎了一地,与江殷之间也产生了重重误会,更是从心底不喜欢这个总是闹腾不休的明快少年,觉得他吵闹又幼稚,总是要跟在她的身后,像块牛皮糖一样,任凭她怎么甩也甩不掉。
可是后来,渐渐地深入相处当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慢慢放下了对他的成见,发现他这个人,除了有些冲动幼稚又暴力外,很多时候是个心细、温柔、又说一不二、说到做到的人,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让她得到莫大的安全感。
从前,她一回头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那身殷红的衣袍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寸步不离。
可是现在,回头过去,却再也见不到那一身永远相随左右的红衣。
看着场上激烈的蹴鞠,陆玖忍不住地又想起从前的岁月,一颗心也渐渐地重新沉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回忆从前的伤感,于是便悄然起身,离开了少年们欢呼雀跃的蹴鞠场,朝着莲清宫最为清净的一处水榭亭台走去。
莲清宫大部分的宫苑都设立在水上,一脉活水从宫外而来,几乎贯穿了整座宫廷,而连接每一座宫苑之间的路便是一道道石桥。
时值初夏,莲清宫各处莲池的莲花早已经盛放,蓬蓬的粉白色莲花拥挤在石桥回廊的两畔的水流当中,风吹来,送一脉花香。
走在这中间,如同误入了莲花仙境般。
陆玖穿过石桥,抵达一处立于水上的曲折长廊上,寻了一处倚水的座位坐下。
此处十分清静,长廊左右邻水的地方栽种满了莲花,眺望远方如若陷入了莲海,依稀可以听见远处高楼玉宇之上传来的弦乐声。
身侧之处还临水栽种着几棵约莫一人环抱粗细的大柳树,细嫩纤长的柳枝如同少女柔软的手,轻轻拂动着树下的水面,荡漾出层层的鳞波。
陆玖斜靠在回廊的柱子上,衬着身后万顷莲花如海,探手折了一支柳条放在手心里赏玩。
她正想在此处闭目养神清静一二,空气当中却忽然播散开一股浓重的脂粉香味,浓重的香味与轻淡的莲花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了一股刺鼻而奇怪的味道,令陆玖不悦地皱了皱眉。
她拧眉淡淡睁开眼睛,就听见长廊背后传来一阵环佩叮咚的声响,一个熟悉的声音率先传到她的耳中:“这不是三妹妹么?”
听见这声含笑的话,陆玖便清楚了来人是谁,她缓缓站起身,立在了不算宽阔的回廊旁。
那一阵钗环叮当的响声由远及近,很快便停落在陆玖的身旁。
陆玖淡淡抬了一下眼睫,看清对面的人,陆瑜。
今日在莲清宫正殿拜见太子江秋时,陆玖并没有见到陆瑜,只听说她正在忙着迎接莲清宫中的客人,没想到姐妹二人倒是在这里碰上了。
三年之久,已经嫁为人妇的陆瑜身上穿着一件皇孙妃的靛色吉服,头上的钗环华胜无一不精美大气,处处彰显着她的身份,通身的气派下来,俨然已是这莲清宫的女主人之一的模样。
她并非独身前来。
除了身后一应跟随的宫娥们,还簇拥着七八名贵女或是新妇打扮的女子们,年龄看上去同陆瑜相仿。
陆玖稍微打量了一下,认出这些人都是从前就跟在陆瑜身边的小姐妹们,其中有几个的面孔还特别熟悉,显然都是旧相识。
“大胆!见到皇孙妃还不跪下请安?”
陆瑜还没说话,她身后一个新妇打扮的女子已经跳了出来,扬手指着陆玖大声呵斥。
陆玖听见她的话也像是没听见一般,眼皮都没抬一下,并没有要给陆瑜行礼的意思。
那出言呵斥的新妇未出阁之前与陆瑜乃是至交好友,自然是与陆瑜同心同德的,她早些年便看不惯陆玖这样不容人于眼的清冷孤傲的个性,今日趁这个机会,自然要赶在陆瑜之前替她开口。
“你可别忘了,如今瑜儿已经是皇孙妃的身份,与前些年早已经不同,你也应该乖觉一些。”另一位站在陆瑜身后的贵女淡淡开口,目光冷漠地瞥着陆玖。
陆玖并没有心思同她们继续说下去,且如今陆瑜身为皇孙妃,早已经算是皇室中人,相见之下若不行礼,的确也不符合规矩。
陆玖退后一步,垂下眼睫,按照规矩对着陆瑜俯身行一臣女之礼。
陆瑜见到她退步行一礼,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得意的神色,连带着背后跟随的一众贵女们也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着向自己行礼的陆玖,陆瑜的这才觉得舒出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了几点痛快的神情。
可是见到陆玖只是屈膝垂眸行了一个平常的礼节,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觉得应该让她再行大一些的礼节才是。
身边围绕着陆瑜的那些女子多半是陆瑜的少时玩伴,因为陆瑜成为皇孙妃,她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也仰仗着皇孙妃闺中密友的身份,得到了不少好处,因此更是处处唯陆瑜之命是从。
看到陆瑜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悦,这群人当中迅速便有人反应了过来,立即上前一步,笑吟吟道:“亏你还是王公贵族家的小姐,连简单的礼节也不会行么?你这么屈膝两下,谁知道你是对着谁行礼?照我看,你该跪下,朝着皇孙妃三叩首行礼才是。”
这样的事情,早年在宫中的时候便发生过一次,陆瑜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是突然出现的江圆珠替陆玖解的围,还当众让人把她丢出了宫门,让她受了好些时候的屈辱,几乎半年没让她走出众人的闲话和议论之中。
这样的耻辱,叫她陆瑜怎能忘怀?
趁着今日四下无人,有些恩怨也该还报了。
想到这里,陆瑜的眼神之中多了几丝狠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陆玖,想看看她现在是怎样慌乱的表情。
没有江殷,没有江烨,也没有陆镇与江圆珠等人在场,还有谁会帮你说话?
陆瑜的眼帘微微抬起,得意看向面前陆玖的脸。
陆玖行完礼,已经恢复了站直的身形,原本低垂着的眼睛也重新抬了起来,一双墨玉般清冷的眼睛径直看着陆瑜,一言不发。
沉默的凝视往往比任何言语动作都来得令人震悚惶恐,何况陆玖原生得一张凌厉张扬的面孔,这般沉默寡言地静静盯着人瞧,那双黝黑的眸子宛如两枚浸在刺骨寒泉当中的黑鹅卵石,散发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除了江殷,从来没人惹起过陆玖的怒火,也从没人看到过陆玖恼火的样子,记忆当中,陆玖那张浓艳如凝露牡丹的面孔上,总是端着平静冷漠的神情,总是维持着从容不迫的优雅。
没人知道陆玖动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因此,她的怒意也比旁人的怒意更加令人恐惧。
“按照宫规祖制,该行的礼,我已经行了,我的礼数很周全,没有道理再行别的礼,更遑论行大礼。”陆玖淡淡盯着陆瑜的眼睛,眼神不躲不闪,平静而从容。
陆瑜在皇孙妃的位置上待了快两年,早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对自己卑躬屈膝,少见地看到别人的反抗,眉宇间已经隐隐动了几分怒气。
身后簇拥的贵女们上前一步护着陆瑜,仰起头趾高气扬地道:“你方才行的礼不算,再行一一次大礼才是,否则就是对皇孙妃不敬!今日莲清宫内除了太子、太子妃、太孙和皇孙等,便是我们皇孙妃为大,你区区一个没出阁的臣女,自然要在皇孙妃面前卑躬屈膝地行礼。”
陆瑜听到这番话,觉得胸口萦绕的恶气才算是略略出了一口,侧眸赞许地看了一眼那位说话的贵女,而后整顿好脸上的神情,端出一副温柔的面孔对着陆玖道:“你我是姐妹,若是在私下,这样的礼数自然也是可以废除的,只是如今在莲清宫当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妹妹若是不好好行礼,只怕要落人口实,最后倒会指责我们陆家的女儿不守规矩。妹妹,这个礼数,还是行了为好。”
陆玖从容不迫地回应:“按照宫规,外臣之女在非祭祀或朝拜大典之时,对命妇只用行常礼即可。妹妹不才,但宫规祖制还是读过,知晓其中的礼数,自然不会做出冒犯宗妇之事。”
她的眸光轻描淡写地落在身旁替陆瑜开口的几个贵女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锐利,口中却淡声继续说着:“在非祭祀大典或是朝拜之时,只有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能够接受三叩首这样的大礼,你们要我向皇孙妃行三叩大礼是何意?意思是,你们觉得皇孙妃的身份已经越过了皇后与太子妃?皇孙妃有僭越皇后与太子妃之心?”
陆玖不卑不亢地只身站在数十人之前,眉目从容沉静,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如雷敲落在一众贵女们的心头上。
一时间,原本还舞得十分起劲的贵女们纷纷吃瘪,举目面面相觑,心底都不觉有些惶恐起来。
这僭越一词既出,谁敢担待?
就连陆瑜自己也不免心跳乱了一拍,兀自强装镇定地看着陆玖,隐忍着呼之欲出的恨意,假以辞色笑道:“妹妹这话说得也太严重了些,不过就是让你行个礼,怎么还攀扯上了皇后与太子妃两位长辈呢?”
“我只是就事论事。”陆玖站在人前,面容沉冷,稳如泰山。
陆瑜看着面前的陆玖,看着她面容上那一副永远处变不惊的神情和那张漂亮的脸,心底扭曲的恨意越来越浓烈。
明明她已经嫁给了江炜,明明她才是完全掌握了命运门脉的人,明明她才是主导者,为什么陆玖脸上的神态还是那么骄傲和高高在上?
她缓缓捏紧了隐藏在袖中的拳头,指节上隐隐浮现出几缕因为用力过度而出现的青筋。
“妹妹现在不过是依仗着灵川公主才敢这般大胆放肆吧?莫不是还以为现在灵川公主还能护着你?陆玖,你脸上的从容平静真是让人难以喜欢起来。”陆瑜的唇角勾了几分阴寒的笑意。
身旁依附于陆瑜的贵女们很快反应过来,现在在莲清宫当中,四下无人,谁能够替陆玖说话呢?还不是得仰仗她们皇孙妃的脸色?
想到这里,贵女们心底的底气也足了,其中一个大胆地先站了出来,仰着下巴睥睨着陆玖,呵斥道:“别以为就你读过宫规,旁人都没读过似的!陆玖,虽然只是皇孙妃,但若是底下臣女有冒犯之意,还是应该行三叩大礼以求饶恕!你今日言语倨傲,分明就是冒犯了我们皇孙妃,让你下跪行礼,合情合理!更莫论你还在狡辩之余搬出皇后与太孙妃,实乃大不敬!”
陆玖听着她们强词夺理,只镇定自若站在原地,面容冷淡。
陆瑜这才觉得脸面挣回了几分,她举目看向陆玖,再也掩藏不住眼底的轻蔑与憎恨。她就是讨厌她这副什么事都了然于胸,不疾不徐的模样!
“既然陆三小姐敢对我这个姐姐大不敬,依照你们所说,应该如何惩罚呢?”陆瑜勾着冷笑,看着陆玖的眼神宛如她是一只自己随时能够捏死的蝼蚁。
拥护在陆瑜身旁的贵女们早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要上前,轻轻狞笑着道:“回皇孙妃的话,对付这种不知礼数的人,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要重罚!”
“皇孙妃,陆玖如此不知礼数,您还和她废话什么?”一个贴近陆瑜的新妇猛然向前一步,面容上厉色愈深,对着陆玖的面孔就是一个又快又狠的耳光的扇过去,“给她点教训,她才知道厉害!”
陆玖看着那个耳光朝着自己的面门上狠狠刮来,眼神瞬间冷下,迅速抬起手腕来,悬空一把紧紧握住了那贵女纤细的手腕。
“陆玖,你……”见到陆玖抬手反抗,那贵女眼中似是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一时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孙妃教训你,你也敢反抗?”见到陆玖紧紧抓着那贵女的不放,背后跟随陆瑜的一众新妇们忍不住疾言厉色开口。
被陆玖抓着手腕不放的贵女听到背后传来的呵斥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面容沉冷从容的陆玖,眼底露出几分恼羞成怒的赧色:“你还敢还手?”
陆玖举手狠狠抓着那贵女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在那贵女娇嫩的手臂上勒下道道触目的红痕。
贵女凶神恶煞地想把自己的手腕从陆玖的桎梏中拔|出来,可是双方角力之下,她那微弱的气力根本比不过陆玖的蛮力。
看着陆玖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却有着这般大的握力!
贵女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马上就要被握碎了,额头上不禁沁出颗颗雨珠大的冷汗,脸上原本张扬凌厉的神色也慢慢转化为畏惧的战栗之色。
陆玖看着对手眼瞳里逐渐漫出的惶恐,心底渐渐多了一份沉稳的了然,浓丽漂亮的眉眼里不禁掠过一丝轻蔑的讽刺之笑。
这些年,她在京师之中可不是光顾着做一个娇小姐的。
作为她好友的徐月知是个尚武之人,觉得只有武力傍身,才能好好的保护自己。因此徐月知时不时地就会给陆玖讲一些武艺上的事情,也会有意无意地传授她一些简单的武术,让她强身健体,不至于变成京师里那些风一吹就倒的娇美人。
这些简单的武术平日里虽不能很好护着陆玖自己,但足以与这些足不沾地的贵女们抗衡。
对抗几个娇小姐,绰绰有余。
见到对方露出胆怯之色,陆玖手心的力气增大两份,将胳膊一抬,借了对方两份巧劲,一瞬松开了那名贵女的胳膊。
贵女原本正拼了命地与陆玖角力,一下失去了来自对方的力气,自己身上的力气又收不回来,一瞬之间力道失去平衡,整个人惊恐地大叫一声,便趔趄着步伐朝着背后一众贵女们倒去。
背后拥立在陆瑜身旁的那些贵女们也没想到陆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也都惊呆在原地,由着那名被陆玖推出去的贵女踉踉跄跄地倒在身上。
背后的贵女们惊得众人花容失色,连连躲闪,可有几人还是避之不及,叫那名想要攻击陆玖的贵女推倒在地,一时间哀痛声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