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亦忍不住笑叹:“的确是根木头。最后怎么样了?”
江殷瞥一眼前方并肩依偎策马漫步的二人,耸耸肩笑了笑:“还能怎么样,木头开窍了呗。”他顿了顿,目光好像漂远,回忆到了从前,“其实徐月知想想也应该明白,阿愚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对她怎么可能没有情意?只是阿愚从前的那个样子,你也知道,多有嫌弃他的人,少有喜欢他的人。你啊,别看他憨厚老实,羡愚羡愚,他比谁的心思都敏感敏锐,对徐月知之所以一直不肯开窍,不是因为真的不知道,而是他不敢。其实人人都是这样,对着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反倒什么都也不敢大胆放手去做。”
陆玖眉睫轻盈一抬,忽然看向他:“那你呢?你也是这样?”
江殷哑然,旋即失笑。他坦诚地点头说:“对,我也是这样,别看我做什么都风风火火,大胆妄为,我也有害怕的时候。我回京之前那胆小的样子你不是没看过,光明正大找你都不敢,还要阿愚跟容冽串通在一起骗你。以为我怕你会忘了我,我怕不坚持不下去。”
他抬手,温和笑着,摸了摸陆玖的头:“不过还好,我坚持了下去,我们都坚持了下去。”
陆玖的面孔上亦浮现笑容,她看向他,满眼里都是他的倒影。
江殷又笑道:“容冽前些天还告诉我,阿愚跟徐月知的好事,应该也快了,阿愚好像已经在准备向徐家提亲的事宜。”
听到这个消息,陆玖喜出望外。
她抬起晶莹的眼睛,欣喜地看向江殷:“真的?”
江殷扬了扬眉毛:“容冽说的话,应该可信。”
“不对。”陆玖忽然发现了江殷话里的重点,她挑了挑眉,戏谑地看向他,“我发现容冽这个人平时冷冰冰的,不苟言笑,怎么私下老是关注这些花边消息,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阿愚去追月知的那天,难道他还跟着悄悄去看了不成?”
这也太可爱了。
陆玖转眸看向身后与江圆珠策马同行的容冽,仍旧是一身玄衣,俊朗的面容如珪如璋,不苟言笑,看上去十分正经严肃。
没想到,这淡漠冰冷的面孔下,竟然还藏着一颗火热爱看热闹的心,把什么花边消息都摸得清清楚楚。
江殷也回眸,上下瞟了几眼容冽,旋即对着陆玖打趣地笑道:“这有什么?你才知道?他就是个大闷骚!”
陆玖简直笑得花枝乱颤,好不容易止住笑容,抬起眉睫,促狭地问江殷:“他是闷骚,那你是什么?”
“我?”江殷一顿,旋即玩世不恭地笑起来,眉眼里都是张扬,“我当然是明骚了!”
“噗——”陆玖再次破功,掩面浑身颤抖地大笑起来。
见把她逗笑了,江殷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跟着她笑起来。
背后的江圆珠奇怪地看着前方两个笑容不止的人,容冽也奇怪地抬手摸了摸脸,想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要不然他们怎么回头看他一次,就笑一次?
空山新雨后,踏入青葱的南郊山岭之上,恰逢山雨雾蒙蒙。
大家策马先到了山上的寺庙中祈福。
抽了吉签,大家便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各自暗许心意。
陆玖双手合十闭目祝祷的时候,忍不住张开一只眼睛悄悄看了看跪在身旁的江殷。
见他双手合十,俊朗的面容平静温和,心意虔诚地对着面前的满殿神佛祈愿。
陆玖的嘴角勾勒出欢欣满足的笑容吗,她闭上眼睛,合十在佛前继续祈祷。
一愿,盛世太平。
二愿,郎君千岁。
三愿,妾身常健。
四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欢,常相见。
“……信女陆玖,请满殿神佛保佑心愿得偿,愿与眼前人,相扶持一生,切勿分离。”
*
这边,陆瑜刚被魏氏的嬷嬷们押送着前往京畿的庄子上。
出了繁华的京师城门,一路往西颠簸,过了大半天的时辰,马车方才重新停下。
陆瑜又渴又饿,从上车之前到现在,她一口水也没喝过,整个人犹如一个干瘪的烂苹果,蔫蔫的打不起精神。
坐在她身侧两名魁梧壮硕的仆妇立即抓起了她的左右臂膀,像是拎一只小鸡仔一样地把她架出了马车外。
在黑暗的马车当中待得太久,陆瑜的眼睛一时之间不堪承受这样强烈的白光,顿时难受得眯起了眼睛。
“二姑奶奶,庄子已经到了,奴婢们搀您也搀累了,您若是有脚,就动一动吧。”身旁一个嬷嬷白眉赤眼地开口,声音粗哑凶恶。
陆瑜好久没被人用这么可怖的口气差使,一时间浑身发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颤巍巍地朝前迈步走。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强光,陆瑜朝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自己面前的建筑原貌。
也不知道究竟到了哪个穷乡僻壤,周围灰扑扑的一片,又破败又荒凉,空气当中好像都飘散着颗粒状的尘埃。
面前的这座庄子又老又破,庄子的正大门都已经掉漆了,门缝上长的草也没有拔除,满地枯枝落叶,踩上去吱呀乱响,简直像一座鬼宅。
陆瑜在锦绣千层的东宫宝殿里待久了,早已经养出一身的娇惯毛病,看到眼前这座破旧得像是随时会垮的宅院,她心里本能地生出厌恶之情,急忙想用袖子掩住口鼻,不让那股陈年的霉味飘进她柔软的鼻腔。
身旁的嬷嬷见到她脸上深恶痛绝的表情,会意地一笑,连忙狠狠地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捂住口鼻,而是笑盈盈地故意说:“二姑奶奶,夫人真是心疼您啊,知道您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专门给你挑了一个环境自然的好地方,这儿的空气多新鲜啊。”
陆瑜被她们几人架着强行往里拽,急得大哭不止,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般咆哮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进去!我是皇孙妃,我还没被废,你们这些贱婢怎么敢这样对我?待我出去——”
她话没说话,一个嬷嬷已经推开了无人看守的大门,一股子陈年老灰迎头从门框上掉下来,全部扑在了陆瑜张大的嘴里,还有怒睁的眼睛里。
陆瑜拼命地咳嗽起来,那股灰尘里和着沙子,还有一只小蜘蛛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陆瑜一边拼命地吐着嘴里的脏东西,一面惊恐万状地看着爬上鼻尖的蜘蛛,腿软之下几乎连哭都吓得忘记了,只连连声音尖锐地叫喊着:“把它拿开!把这脏东西拿开!!”
“唉哟,我的二姑奶奶,瞧把您吓的。”身旁的一个嬷嬷脸上挂着笑容,轻描淡写地把陆瑜鼻尖上的小蜘蛛拿下来,然后故意放在她的面前扬了扬,“一只小虫子而已,您从前没怎么见过。”
陆瑜已经快吓昏过去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里,屋里的一应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更别提是一只大蜘蛛。
“把、把它拿开!快拿开!”陆瑜本能地惧怕这些长相丑陋的昆虫,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那嬷嬷看穿了陆瑜眼底的恐惧,那蜘蛛扔了,故意笑道:“好好好,奴婢这就拿开。”顿了顿,她又笑着说道,“二姑奶奶用不着害怕,这俗话说啊,一回生二回熟,这儿的大蜘蛛大蟑螂都跟碗大一样,还有浑圆的大胖老鼠也多着呢,可爱得紧,您多看看就知道了。”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都已经快让陆瑜吓得魂飞魄散,这儿竟然还有碗大的蜘蛛蟑螂,还有浑圆的老鼠!?陆瑜只觉得心里冷气一抽,好像快当场去世一样。
她原本的嚣张已经逐渐转化成惊恐的战栗与无尽的恐慌:“我不要……我不要……”
嬷嬷故意笑着说道:“这庄子上清冷,统共也就一个傻子并一个老嬷嬷守着,这些个畜生都寂寞得很,二姑奶奶来了,他们可不得好生欢迎?说不定,这半夜了还要爬进二姑奶奶的床上、褥子上,和您好生亲近呢,您看看,在这儿静养多有趣。”
陆瑜原本联想到这些长相丑陋的蛇虫鼠蚁便恶心害怕,现在听到它们还会爬人的被窝,更是要被逼疯,她双脚死死地咬着地面,一双胳膊拼命地挣扎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满头虚汗大叫起来:“我不去,我不去!嬷嬷,我求您,不要让我进去,不要让我在这儿静养,我好了,我已经好全了,嬷嬷,我求求您不要让我进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架着她的那些个嬷嬷们毫不留情面,老练的眼底闪过一抹寒意,皮笑肉不笑地说:“可不敢当您一句求饶,方才您不是还说咱们是贱婢么?您求贱婢,那您岂不是连贱婢也不如?咱们可当不起您这一声求呢。”
陆瑜的眼底闪过绝望,泣血般地道:“我求求您,母亲不会这么对我的,母亲不会舍得我在这里受苦的。”
“受苦?”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夫人这可是让您来好生静养,您怎么还是这般不识好歹呢?”
陆瑜还想说话,那些个嬷嬷们却不容她再废话,麻利地抓起她的胳膊和双腿,像是抬一具泥胎木偶一样,径直把她弄进了庄子的大门,旋即紧闭上老旧的门页。
守着庄子的是一个年老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并一个高大健壮但是面相丑陋的傻子青年,他们是一对母子。
见京城里的人把陆瑜绑了送进来,老婆子上前谄媚地笑道:“各位姑姑来了。”
一个嬷嬷回应道:“夫人让你准备的屋子,可准备好了没有?此番二姑奶奶是来养病的,你在这里可得好生照料。”
“这是自然的。”老嬷嬷眉开眼笑,“夫人的差事,老奴定会办好。”
老婆婆与嬷嬷们交谈的时候,陆瑜留意到她身旁那个面容丑陋粗壮的傻子青年一直用一种惊艳痴呆的目光流连地看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宝贝一样。
被一个长得丑的傻子用这种垂涎的眼光看遍全身,陆瑜简直是生不如死,这简直比方才掉落子在她脸上的蜘蛛还恶心。
她气愤地朝着那傻子的脸上啐一口,劈头盖脸地恶毒骂道:“看什么看!不许看着我!”
身旁的嬷嬷们一愣,旋即目光含笑地看向那个傻子。
老婆婆连忙拉了一下他的手,皱眉训斥道:“二狗,不许乱看。”
傻子吓了一跳似的,胆小地低下了头,但是低头之后,还是留恋地又迅速瞥了一眼满面凶容的陆瑜,痴痴地笑了两声:“你长得真好看……”
这样的夸赞放在别人的嘴里,陆瑜必然会觉得心里舒坦,可是放在这么个丑陋粗俗的大傻子嘴里,陆瑜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自己的花容月貌,本来是要当上皇后的,怎么可以被这么个粗俗肮脏的狗玩意儿玷污!若是她还是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孙妃,现在一定要命人挖了他的眼睛不可!
嬷嬷们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老婆子带着她们去了陆瑜这段时间“静养”的屋子。
这处庄子四面破败,最好的屋子就是一间漏水的房子,四面土墙壁,小小的一间,墙缝里还能漏光,里头长了些杂草,墙上还挂着些农具。
老婆子眉开眼笑地讨好那些嬷嬷,指着这间屋子说:“前年老爷说要发卖这个庄子,就没着人修理,现在庄子里最好的房子也就是这间,原本是我跟我那儿子二狗住,现在二姑奶奶来了,自然是让给二姑奶奶。”
陆瑜看着眼前这所谓的“最好的屋子”,眼里惊恐,她在宫里的时候,就是下人用来拉屎撒尿的茅房都比这间屋子修得富丽堂皇,要她住在这儿,简直是生不如死!
“不……不不不!我不要住这儿,我不要住这破屋!”陆瑜哭喊着怎么也不肯进屋。
老婆子为难地看着她:“二姑奶奶,庄子上下四面不透风的屋子就是这儿了,还是我们好心给你腾出来的,您若是还不满意,就只能去住那些断壁残垣了,如今初春,虽说暖和了些,但到底还是春风料峭的,您就不要任性了。”
“您瞧,那边那间屋子是除此之外最好的,咱们这儿,可没得选了。”说着,老婆子扬手指了指这座屋子不远处的另一间房子,那房子三面有墙,另一面墙坏了大半边,屋子上搭着的茅草屋顶也好像随时都会坠落。
“您若是不喜欢这儿,奴婢们让李婆婆为您换一间就是。”身旁的嬷嬷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陆瑜看了一眼那破得快塌的房子,又看了看眼前这勉强还能四面围拢的破屋,咽了咽口水,手脚发凉。她连忙磕磕巴巴没骨气地改变主意:“……不,不用了,我就住这儿,挺好的。”
陆瑜不是傻子,眼前的环境都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矮子里拔高子,能住的房子就这么一间,她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敢再嚷嚷着房子破,生怕魏氏的那些爪牙真的把她放到那四面透风,连顶都缺半边的屋子当中。
为首的嬷嬷睨她一眼:“既如此,二姑奶奶便进去好生待着吧。”
说着,几个嬷嬷上前,毫不客气地把陆瑜给推了进去。
一瞬间失去倚靠的陆瑜浑身上下软了下来,只觉得膝盖一软,迎面倒在那屋中的黄土地上。
她看了看两手掌上的黄土,心里绝望而又窒息,这个房间连个像样的地板都没有!完全就是在一块土上直接竖了四块木板,然后再在上头盖一个顶罢了,简直是家徒四壁。
身后的两扇破门吱呀一双关上,扬起一股灰尘,呛得地上的陆玖憋不住地疯狂咳嗽起来。
她听见外面落锁的声音,伴随着嬷嬷的说话声:“二姑奶奶,这些日子,您就现在这儿静养吧。这串钥匙就交给你们母子保管,好好照顾着二姑奶奶。”嬷嬷又对着看守庄子的母子二人说道,那老婆子连声答应,再过了一阵,门口的脚步声渐渐飘远。
陆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往外看,但见那一行锦衣的奴仆们趾高气扬地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远行。
陆玖的双眸颤颤,手指用力地抠在掉漆的木门上,失魂落魄地说:“你们别走,你们不能走啊,我还要当皇后,我本该是要当皇后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神情痛苦地紧紧抱住自己的头,颓然无力地蜷缩在门板上,发疯了一般自言自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不是命里该大富大贵的人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为什么!?”
她把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撞击在木门上,发出哐当的震天响,绝望地抬起头,眼神死灰一般地盯着头顶上透光的瓦片缝隙。
她想到自己上一世阳错地成为皇后,想到自己上一世站在万人之上、无人之巅的痛快感,想到自己上一世手握权力的优越。
可是现在,她的面前浮现的,只有魏氏冰冷的面孔,只有江炜对自己的恶语相向,只有在东宫的苦日子。
不!她不想这样!
要是这样下去,她这辈子就完了!
陆瑜拼命地抓着脑袋,想要找出解决的办法,可是脑袋中空空如也,倒是出宫之前太子妃讥讽她的那一番话不住地在脑海中回荡。
“腹中空空,连个女儿也生不出来,所以这种时候,也只能认命了……”
这句话如同咒语般在陆瑜的脑海当中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