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殷抬头看向何羡愚,何羡愚俊朗的面容上带着微笑:“殷哥儿,做决定吧,总要有人去的,前往碧城拖延蛮真军这件差事交给别人不放心,不如交给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亲如兄弟,我一去,必会不辱使命。”
江殷的嗓子像是被人灌过热油一般,张了张嘴却吐不一个字。
“阿愚……”半天,他才沉沉地喊了何羡愚一声。
“我在。”何羡愚俊朗的眉眼里一片沉静。
江殷的喉结滚了滚,怆然地看着何羡愚:“我有玖玖,你呢?京城当中,徐月知还在等着你,你们已经定亲了。”
是啊。
他已经同徐月知定亲了。
何羡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京城里是有人等着他回去的。
可是……
现在的局面已经容不得他选择。
何羡愚眼底的彷徨一瞬间便被理智所压制,他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说:“小月与我还只是定亲,没有成亲,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没了我,还是可以找到更好的良人相伴一生。我,不会耽误她。”
陆镇的眼眶一瞬间湿润了,他听着何羡愚的话,心像是被生锈的钝刀一刀刀地划拉,无比的痛苦难忍。
身旁的容冽木然地听着,眼底闪过晶莹的泪水。
江殷的手,在疯狂地打颤。
他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抓着何羡愚衣襟的手松开,无力地垂落在地。
何羡愚的眼底闪着坚定与期盼:“殷哥儿,让我去吧。”
“阿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对不起。”江殷沉默地转过了身,背对着何羡愚,不想再看他的眼睛。
他怕他再看何羡愚一眼,就会被他说服,同意他单骑走碧城。
何羡愚失声道:“殷哥儿……”
江殷背对着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掩饰着那一刻眼底的懦弱和胆怯。是的,他怕了,他也会怕。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去,现在,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何羡愚飞蛾扑火。
“这件事情一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江殷的声音里透露着无尽的疲倦,他沙哑地说,“阿愚,我就是死,也绝不让你死在我之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人,我……”
言尽于此,他已经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何羡愚缓缓地垂下了眼睫,在俊朗温和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暗影。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何羡愚沉默地站起身,看着江殷的背影,目光温柔,“你好好休息,喝完药以后,好好的睡一阵,等你醒了,我们再商量碧城的事情。”
何羡愚没有看见,背对着他的江殷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像是卸下了巨大的防备,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江殷的心底闪过一丝欣喜。
他就知道,他与何羡愚从小相识,何羡愚从来都是听他的。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一旁的军医已经准备上前来替江殷和容冽更换药品,江殷看着何羡愚沉默走出草屋的身影,一颗心才稍稍沉了下来。
他,何羡愚,容冽,徐云知,徐月知,他们五个算是从小相识,一起长大的。
如今何羡愚与徐月知好不容易才明确了心意,何羡愚的后半生还很长,他决不能把阿愚的一生断送在碧城,更不能用阿愚的性命来当做挡箭牌,护着自己逃回天门关。
决不能。
陆镇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军医为江殷更换敷药,脑海当中却是忍不住回忆起何羡愚方才说过的话。
不知为何,他觉得,何羡愚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江殷说动。
刚才何羡愚的眼睛里,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去送命。
*
入夜后,整个村庄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黄昏前,军医给屋子里的人送来了安神的药物,这两天胆战心惊,喝一些热补药能够提神。
陆镇心中有事,于是只喝了半碗,江殷与容冽因为身体需要,于是都各自喝了一碗。
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喝完药之后,陆镇便开始不住地困倦起来,两只眼皮像是在打架一般,不知不觉地,他便失去了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等到苏醒的时候,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到茅草屋外的夜来盛大的风雪刮过,身边除了暴风雪如夜枭一般呼啸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像是一瞬间所有的人全部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消失了一般?
这句话一瞬心念电转地在脑海里划过,陆镇一瞬间浑身上下都紧张了起来,脑海里逐渐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安静!?
一瞬间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陆镇一瞬间清醒过来,猛地爬起。
环顾四周,身边所有的人都睡得东倒西歪,就连一贯警觉的江殷与容冽也昏睡不醒,陆镇这一通大动静完全没有吵醒任何一个人。
陆镇心底发凉,赶紧伸手去推搡身边一个小兵:“醒醒!醒醒!”
可是那个小兵双眼紧闭,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自从他们在古北口逃出生天之后,所有的人心里都紧绷着一根弦,没有一人敢睡踏实觉,总是半梦半醒,一点微小的动作就能够让所有人为之惊动。
而现在,这间茅草屋里除了陆镇自己,所有人都睡着。
这不对!显然是被人下药了!
陆镇刹那间警觉地想起入睡之前喝过的那碗补药,猛然爬起身,挨个挨个地摇动那些入睡的同袍们。
可是无论陆镇怎么摇,这些人都醒不过来,就连一贯警觉的江殷与容冽也是一样。
谁下的药?难道是军医?难道是军医被蛮真人收买了?
一瞬间,陆镇的脑海里掠过无数思绪,无数的恐慌不断地浮现在眼前。
可是慌乱之间,他忽然发现,何羡愚不在了!
原本一直守在江殷身边彻夜不休的何羡愚不见了!连带着他身边的那些亲卫也同样不见。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村头忽然出现整齐划一的踏步声,显然是有兵马在准备启程。
陆镇顺手摸了一把长刀在身上,撩开茅草屋的门帘,遁入门外纷飞的大雪之中。
屋外狂风乱作,眼前的风雪像是京城春天飘散的柳絮一样,遮挡住了眼前漫漫漆黑的路途。
在黑夜的尽头,陆镇见到村口有一点火光,顿时抓紧了手里的刀,朝着那火光的方向奔去。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村口的方向奔,心里已经隐约想到今天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得更加慌乱急切。
村口已经集结了庞大的队伍,光用肉眼看去至少有上千人。
陆镇认得出来,这些都是跟随江殷从古北口刀口舔血杀出重围的同袍们。
此刻,他们军装整肃,手握长戈,面容坚毅,显然是已经准备朝着碧城出发,在那里与蛮真的军队做最后的背水一战。
“何羡愚!何羡愚!”陆镇握着刀,双眼通红,冒着几乎看不清路的鹅毛大雪冲向队伍最前方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
寂夜大雪当中,何羡愚一身戎装,身披铠甲坐在马背上,背影宽阔,背脊坚毅挺拔,端然是一位英武不凡的大将。
大雪压了他满头满肩,听见背后陆镇呼啸悲怆的呼唤声,他轻轻勒紧了手里的缰绳,叫停了马匹与队伍,微微侧过半张脸看向背后的少年。
陆镇披着一身白雪飞速地奔向他,因为动作太快,脚边溅起的雪花似浪花。
他的膝盖以下全部都被雪沾染得湿透,奔到何羡愚的马下时,整个人已经狼狈不堪。
陆镇一把从何羡愚手里抢过了缰绳,用近乎痛斥的语气道:“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何羡愚,你疯了!你要一个人去碧城,你要一个人去送死!你忘了,月知还在京城里等你,她等着你回去娶她,你怎么能去送死,你怎么舍得丢下她!?”
陆镇自半年前跟随江殷北征后,整个人已经蜕变了不少,也渐渐沉稳起来,有了一个小将的风采。可是这一刻,他抓着何羡愚的缰绳阻止他独自领兵去碧城的样子,简直就跟当初那个嚣张蛮横的小孔雀没有任何区别,像是一个撒泼撒野的孩子般,紧紧攥着何羡愚的缰绳不松手,不许他离开。
月知还等着他呢!
自己最心爱的月知还在京城里傻傻地等着他呢!
他死了……
月知一定会伤心的。
所以,陆镇绝不让何羡愚死!
何羡愚静静地骑在马背上,风雪当中,他巍峨的身形屹立不倒,像是已成了一座风刀霜剑之下雕刻成的丰碑。
他对陆镇还是那么温和,还是那么宽容,还是那么好脾气,看着陆镇的时候,就像一个温和包容的兄长看着自己还十分青涩的弟弟,就连陆镇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他也没有任何的动怒,脸上只有下定决意后的从容沉静。
“陆镇,我要走了。”风雪中,何羡愚的声音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我让军医给你们开了些能够安睡的药,不想吵醒你们难得的好觉,但是没想到你还是醒了。也罢,既然你来了,有些话,我便托付给你吧,你仔细听着。”
“我不听!”陆镇不管不顾地抓着何羡愚的不放,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何羡愚从马上拽了下来,两个人抱着滚到厚厚的积雪上,陆镇翻了一个身,压在何羡愚的身上,对着他的左脸就是狠狠的一拳,眼眶通红地骂道,“我不许你走!姐夫不是说了吗,一定还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不许你一个人走!”
何羡愚被陆镇按在雪地里挨了他一拳,墨发披散,白的雪,黑的发,交相辉映成一幅诡异绝美的水墨画。
陆镇跨在何羡愚的身上,双手狠狠地揪起他的衣襟,那双漂亮的凤眼充斥着愤怒和慌张:“何羡愚,不许走,听到没有!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碧城!你绝不许去!”
何羡愚生生挨了陆镇那一拳,俊朗的脸上立时挂了彩,嘴角流出一丝血迹,显得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多了一丝诡异的美丽。
他的武艺比陆镇不知高了多少,但受这一拳,他不仅没有反击,甚至连反抗都没有。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雪地里,平静地看着陆镇的脸,平静地看着浓云遍布的天际上飘落的雪花。
何羡愚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骑在自己身上愤怒至极的陆镇,淡淡地开口:“陆镇,你明明很讨厌我,为什么要关心我的生死呢?”
“为什么呢?”
陆镇因为愤怒而变得血红的双颊顿时苍白下去,何羡愚平静的眼神底下藏着尖锐的针芒,一瞬就扎破了他自以为好的伪装。
陆镇抓着何羡愚衣襟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栗起来。
他咬着牙,咬着最后的一丝理智,对上何羡愚的那双淡漠冷静如同蒙着烟雾的眼睛。
“因为……”陆镇破釜沉舟,用着平生最大的勇气,死死地看着何羡愚,语无伦次地说,“因为我喜欢月知!因为我爱她!你死了,月知一定会伤心,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伤心!我绝不愿意看到她掉眼泪的样子!”
陆镇恶狠狠地看着何羡愚,用尽全身最大的力气道:“何羡愚,我绝不会让你死的,我绝不会让月知为你掉眼泪的,就算你死了、埋了、进了坟墓里了,我也一定会把你从坟墓里刨出来,背到月知的面前!”
第115章 “如果可以,你愿意替……
何羡愚平静地躺在陆镇的身下,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陈情,眼底并没有闪过诧异的情绪,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然而, 就在陆镇的话说完的那一刻, 原本被压在身下的何羡愚忽然集聚了力量,根本没有给陆镇一点还手的机会,一瞬间挟着他的肩膀放过身去。
陆镇一愣,迎面已经挨了何羡愚扎实的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