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镇被这一拳打得发懵, 还没有回过神,何羡愚已经反过来抓着他的胸襟往上提。
何羡愚一贯是个好好先生,是最软和不过的脾气, 从前,他对身边亲近的人从来不曾出一句恶言相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不曾说过。
旁人都笑他傻, 都笑他笨笨的, 像个永远不发脾气的老好人。
今日, 是何羡愚头一次对他动手。
那一刻,陆镇痴痴地仰着脸,看见风雪惶惶之中, 何羡愚那双沉静安宁的瞳仁,里面不带愤懑,不带恐惧,不带怨念。
有的, 只是平和。
不知为何, 陆镇忽然觉得自己没用起来。
因为从他看见何羡愚双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这个人。
两个人滚在雪地里, 何羡愚翻身压制在陆镇的身上,见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低下头去,平静地对视着陆镇那双骄傲的眸子:“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她。”
何羡愚的话令陆镇有些惶恐:“你……你知道我喜欢她?”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小月。”何羡愚面容平静。
陆镇眼底的惊慌逐渐转化为错愕的愤怒:“既然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她,为什么不害怕我?为什么不警惕我?为什么要对我一如从前!?难道你不怕她真的有一天会选择我?”
何羡愚的眼眸宁静:“我为什么要防备你,为什么要警惕你?小月是个好女子,值得有人跟我一样去喜欢她。我从来不怕她选择别人,我怕的是,她一心一定要跟在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丧命的人身后!从小时候,我就喜欢她,但是我知道,终有一天我是要追随殷哥儿在沙场上争一片天地的,所以,当初在京城,如果小月没有向我表明心意,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主动去告诉她,我喜欢她,喜欢得要死。”
“我跟江殷他们不同,我何羡愚喜欢一个人不需要得到占有,不需要她时时陪在我身边,甚至不需要她同样喜欢我。只要她能够喜乐安康,平生顺遂,若能如此,我愿意她选择别人。”
陆镇只觉得一股悲愤涌上心头。
他愤恨地看着何羡愚:“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要去送死,她的平生还怎么喜乐安康,怎么一生顺遂!?何羡愚,你要活着!”
何羡愚笑了,他说:“人世间,谁不是俗人,我也不能免俗,谁不想活着?我想活着。可是到了现在,有比我活着更重要的事情。陆镇,你若是真心喜欢小月,就应该知道怎么去做。”
“我的话,只有三句,你带回去,告诉他们。”
陆镇的手在剧烈颤抖。
“回去以后,告诉我的父母,何家羡愚不孝,今日国破在即,忠义两难全,羡愚自愿驻守碧城,护得一方安宁,请他们二老谅解儿子从此不能尽孝跟前,不能为二老养老送终。”
“二,告诉江殷,我们朋友小半生,从我还是个受人欺负的小胖子时,他就保护我,伴着我长大,伴着我一同强大,他这个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一生,从来都是听他的话,从来也不曾耍他。时到今日,我何羡愚也耍他一次,就今天这一次,请他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好好活着。”
“最后……告诉月知。”
说到徐月知的时候,何羡愚的语气似乎有些哽咽,但他仍旧控制得很好。
陆镇惶然抬头,失魂落魄地问:“要告诉她什么话?”
何羡愚慢慢地从雪地里爬起身,陆镇也随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再抬眸的时候,何羡愚已经背过身去。
暗夜火把发出微弱不大的光芒,戚戚风雪呼啸,集结的军队当中马匹发出呜咽,似是英雄末路的沉吟。
陆镇看见何羡愚背后一袭殷红的征袍孤寂地飘扬在风雪里,背影决然,背水沉舟。
他说:“……你告诉她,对不起,我不能回去娶她了。告诉她,我不是故意失言的。为国为家,我今天注定要去碧城。”
“待我回去,请她另择佳偶,平平安安地,和别人生儿育女,膝下承欢。”
“如果可以,我愿意化作天上的星子,永远伴着月亮。”
“永永远远……”
烈烈寒风吹进陆镇的眼眶当中,迷了他的眼,乱了他的心。
一种悲戚的感情爬上心头。
陆镇终于冷静了下来,眼底退却了之前的冲动幼稚,慢慢变得像个大人一般沉稳平和。
他抬手擦干了眼角唯一的一滴泪水,点了点头:“好。”
听见这句话,何羡愚才慢慢转过了身,微笑地看向陆镇,好像依旧是当年那个温柔的大哥哥。
“阿镇,如果可以,你愿意替我守着她吗?你会替我保护她一辈子吗?”
陆镇一怔,旋即眼底便浮现坚定的眼神:“我会的。”
“好,这我就放心了。”何羡愚的唇角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而后翻身上马,又恢复成了最开始那位威严大将的模样。
“全军整肃!”何羡愚高高扬起手,眼神中是视死忽如归的决意。
身后金戈铁马一瞬听令,威严迈步朝着前方走远。
陆镇站在队伍旁,看着那一列长蛇般的军队举着火把在黑夜中平静地朝前行进。
远方的黑夜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贪婪可怕地张大着那血盆大口,将这一列队伍的人全部都吞噬进去。
但是这些离开的故人,没有回头,没有胆怯。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们,有他们的追求,他们的信念。
看着那一列队伍最终消失在远山重峦的尽头,陆镇才贪恋地收回了目光。
过去的何羡愚与今日的何羡愚,两张脸交叠在他的脑海里。
一个带着笑,一个带着坚决冷静。
“羡愚,羡愚……”陆镇沉默的黑眸当中如同笼罩云烟,他淡淡默念着这两个字。
“做人要是太聪明,把什么都暗自看透了,必然会活得太累。因为太过心如明镜,背负太多思量,才会何羡愚,何不羡愚人。”
“原来许多事,你早就知道,你在装傻,你早有了自己的考量。”
陆镇苦笑一声,神情悲切。
“你这样做,我还怎么恨你?”
*
待江殷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一夜大雪早已经落停,千里河山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所笼罩,昨夜村口行军的脚印也悉数被封印在这大雪之下,好像那儿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开。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江殷就已经在心里感知到了,昨夜的那碗药有什么问题,否则凭借他的警觉,绝不会在这样的景况下睡得如此香沉。
“奇怪,昨夜怎么睡了?”
“就是,今天早上还要清查队伍,我也睡过了。”
“……”
周身兵将们也在陆陆续续地醒来。
江殷甩了甩昏重的头,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平素总是躺在自己身边睡觉的何羡愚:“阿愚。”
“阿愚?”他喊了一声没人答应,于是又喊了一声,可还是没有人回应
江殷没看身旁,只是伸手想要去推搡,他以为何羡愚还睡着。
可是当手伸过去的时候,触及到的不是何羡愚温热的身体,而是一方冰凉的地板。
阿愚不在。
江殷何等敏锐,一瞬间回想到昨天何羡愚想要领兵独自去碧城的事情,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爬起身,急急巡视着屋内的每一个人,自顾自地在心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阿愚一向都最听他的话,他说了不许他去,他绝不会违抗自己的心意!
可是屋中并没有何羡愚的身影。
他身旁的容冽也被惊醒,缓缓地睁开双眼,入眼便见到江殷满脸的慌乱神情。
“怎么回事?”容冽慢慢坐起身,拧眉看着江殷沉冷问道,“你在找什么?”
江殷没顾得上回答容冽的话,疾言厉色地看着茅草屋中的几个下属:“见到何将军不曾?”
下属们垂头忙道:“不曾见过,属下也是方才醒过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江殷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急忙撑着地起来:“我去找他!”
可是他刚站起身,就看见茅草屋的毡帘一掀,陆镇捧着汤药走了进来。
见到陆镇,江殷像是找到了救星,惶急问道:“阿镇,阿愚到哪里去了?你看见他不曾?”
陆镇端着药碗,平静地走到江殷的身侧,而后屈膝跪下,把手中的汤药递到了江殷的面前:“这是刚熬好的药,姐夫,你先喝了。”
“我哪里顾得上喝药!?”江殷一把抓过陆镇递过来的药碗,拍在身侧,“阿愚在哪!”
陆镇冷静地瞥了一眼溅出碗的汤药,而后抬眸瞥了一眼江殷的面容。
江殷俊朗平静地面容底下压抑着怒火,显然已经是慌张到了极致。
陆镇垂下眼眸,淡淡道:“将军,先把药喝了。”他换了一个称谓,语气也随之凝重了许多。
江殷的额头隐隐跳动青筋,看着陆镇的脸,猛地抬手把放在一旁的药碗凑近唇边,一饮而尽,而后将碗重重地摔出去,一瞬间那只碗便成了一堆碎瓷。
“现在可以说了?”江殷的眼仁底蛰伏着波涛般的怒意,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下,就连容冽不由得有些紧张,向来沉默冷峻的面孔上也出现了一丝破绽:“陆镇,羡愚到底去哪了?”
身旁的将士们都用凝重的目光看着陆镇,等着他回答。
陆镇看着怒不可遏的江殷,并没有害怕,他跪在他的面前,以大礼朝他拜了一拜,而后平静地抬起脸,垂着眼睑淡漠道:“何羡愚已经走了。”
“走了?”容冽拧眉。
“他去了哪里?”江殷急得一把揪住陆镇的胸襟。
陆镇抿了抿唇,而后上下嘴皮子一碰,倔强道:“碧城。”
江殷提着陆镇胸襟的那只手臂忽然不可自抑地剧烈颤抖起来,双瞳缩紧,声音战栗地问道:“谁让他走的……”
陆镇与江殷朝夕相伴,早已经十分熟知他的性子。
平日里不管江殷怎样随和爱说笑,但是一旦触及了他的底线,他身上的杀意就会藏也藏不住。
而现在,江殷的语气便犹如一汪平静的大海。
但是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涌动。
陆镇心里有数,很快这里就会有一场暴风雨。
“谁让他走的?”江殷双眼凝固地看着陆镇逼问。
“我问你,谁让他走的!?”
陆镇纤长的睫羽一抬,原本掩藏在眼帘下锐利的目光如宝刀出鞘,寒光四射。
他冷声道:“没有人让他走,是他自己决定走的。”
周身寂静如茔,众人除了面面相觑,不敢出一点声音,生怕撩拨了江殷的磅礴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