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殷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环胸,秀气的下巴一扬,睥睨着何羡愚:“我江殷是那种人吗?”
“也不许打我!”何羡愚又补充了一句,害怕江殷听到实情之后羞愤之下动手。
江殷不满啧声,长腿一伸,对着何羡愚软绵绵的屁股轻轻踹了下:“少啰嗦!”
“那我就开始说了……”
何羡愚不放心地看了江殷一眼,如实详尽地将昨天晚上江殷如何放狠话再也不搭理陆玖、如何吐了徐云知满身、如何听到一声陆玖的名字便清醒过来、如何一路疯跑地翻了宣平侯府的院墙、如何用石子砸窗唤陆玖出来、最后如何被容冽打晕,被他背在身上,由陆玖一路送出侯府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通通说了出来。
江殷将腰后塞了个软枕,双手枕在脑后,靠着床头听何羡愚絮絮叨叨重复昨夜的情景,脸色由闲适安逸渐渐变化成凝重震惊,从漫不经心转变成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姿势从舒适依靠床头变成渐渐坐直身体。
何羡愚复述完毕时,江殷的脸色已经犹如菜色一般,他颤巍巍伸手指着自己的脸,满眼惊恐地反问道:“……这些事情,真是我干的?”
何羡愚老实点头。
“我真的翻了宣平侯府的院墙,还叫了陆玖出来!?”
何羡愚复又点头。
“……”江殷沉默了须臾,抓起一旁的被子往后一倒,将脸整个盖住,“我去死好了……”
何羡愚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殷哥儿,别这样。”
江殷扯开挡在脸上的被子,一双琥珀色的瞳眸黯淡无光地看向头顶的宝蓝色绣云纹帷帐,满脸的生无可恋。
何羡愚见他意志消沉,于是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有个事要同你说。”
“你说……”江殷目光呆滞,满脑子都是自己作业酒后失态的疯模样,丝毫听不进何羡愚的话。
“昨夜送你回来的时候,我同陆玖姑娘说了几句话,有件事情你肯定还不知道。”何羡愚笑眯眯地道,“东宫前不久给陆府递了请帖,邀请陆家姐妹二人前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昨日陆姑娘追着江烨离开,是去回绝此事的。”
江殷一愣,抬眸怔怔看向何羡愚,瞳孔骤然放大。
见他反应过如此,何羡愚估摸着这二人应当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稍微放下心来。
“时间不早了,今日还要去学里,咱们可别迟到了,否则南池老头那里又是一顿说教。”说完,何羡愚便翻身下床穿鞋穿衣。
江殷想起来今日还要上学,连忙点点头,下床简单梳洗打扮。
何羡愚一向是同徐家兄妹还有容冽几人一同上学,与江殷收拾好东西走出何府大门的时候,徐云知容冽几个已经等在门前,徐月知坐在马车上,卷起帷幔朝他二人微笑挥手。
昨夜被吐了一身,徐云知的气还没消,看见江殷出门便坐在马上拱手阴阳怪气地一笑道:“世子爷醒了?”
江殷自从在何羡愚处得知自己昨日误会了陆玖后,脑里心里便全是她,听闻徐云知的揶揄也不回应,只登车上了徐家的马车。
徐云知见江殷并不理会,正想再开口,却被满脸堆笑的何羡愚拽住了衣袖。
“云哥儿,算了。”何羡愚低声笑着劝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云知别过脸,冷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何羡愚这个面子,没再追究。
江殷的风驰留在家中,是以今日只能同徐月知共乘马车前往书院。
昨日宿醉后,吃进肚里的东西几乎都吐了出去,江殷便想叫马夫停车,在路边随便买点东西垫垫。
可一摸腰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时常系在腰间的双面绣荷包不见踪影。
顿时,他后背一凉,慌张起来,以为自己把陆玖送的荷包给弄丢了,顿时满身地搜查寻找。
徐月知坐在他的身侧,忽然小声道:“江殷,你知道吗?东宫给陆玖家递了请帖,邀请她同陆瑜一道去听梅先生的六朝史。”
这个消息何羡愚一早就告诉了他,江殷并不惊讶,只顾着摸遍所有的口袋,寻找陆玖送他的双面绣荷包。
“这件事,阿愚同我说过了。”江殷皱着眉回应徐月知。
徐月知点了点头:“玖玖她同意了,她答应江烨,要同他一道去听六朝史。”
江殷摸口袋的手一僵,顿时抬头,拧眉寒声道:“你说什么?”
徐月知见他一脸震惊的神情,也愣住了:“你……你不是说羡愚哥哥已经同你说过此事了么?”
何羡愚是同他说了东宫再度宴请陆玖的事宜,可是并没有同他说过,陆玖答应江烨赴约这件事。
随身携带的荷包不见,江殷早已经心乱如麻,这会儿徐月知说的消息无疑是敲打在他头顶的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听错,眼神凝固地重新问了一遍,“她答应赴约江烨?”
第58章 他就是个犟牛脾气!
昨日与江殷争执过后, 陆玖的心一直无法沉静下来,自然,原来准备温习的典籍也只字未看。
是以, 她今日特地起了一个大早, 打算把昨日欠下的书看完。
反观江殷今日却来得十分晚,同何羡愚几人抵达书斋之时,室内大半的学生都已经到了。
陆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抬手静静翻了一页书, 听见门外的动静,忍不住抬眸瞥了一眼。
她左侧的江烨也看到了来人,趁着江殷踏入书斋的一刹那, 侧身轻轻靠向陆玖的方向,白皙纤长而干净的手握一卷书本,温声询问陆玖道:“陆姑娘, 我有一处地方没看明白, 你能否帮我解析一二?”
陆玖闻言便侧眸看向身旁, 只见江烨今日穿了一件殷红的袍子,胸口与袖口都团着细碎的滚金祥云纹路,满头青丝罕见地没有全数规矩束成发冠, 而是束成一个马尾,额头前还勒了一圈殷红色嵌珍珠的抹额,很好地遮挡住了伤口。
太子与齐王本就是孪生兄弟,江烨与江殷作为堂兄弟, 面孔神态自然也有几分相似, 且江烨这一身打扮又恰似江殷素来的装束,陆玖抬眸乍看,隐约从江烨的眉眼当中看出几分江殷的样子。
她微微一愣, 慢慢回过神来。
虽然是相似的装束,可是江殷的眉眼里更多透出的是一种张扬和凌厉,江烨的低眉敛目间浸出的却是荡漾春水一般的柔和善意,嘴角天生微扬,纵是不笑,面庞也自带三分浅笑。
两个人之间,终究存在着相异。
江烨既然开口询问,陆玖自然不能不回应,她收敛回目光,侧眸接过他手中的书本问道:“殿下是何处不明白?”
“我指给你。”江烨似是怕她看不清,还特意将自己的座椅朝她的方向拉了拉,探身越过中间的过道,半个身子凑近她身边,抬起莹润纤长的手指,点向书本上的一处:“就是此处还有些不明白。”
陆玖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过文字,略一沉吟便开始解释道:“此处的意思是说……”
江殷面容沉郁地走进书斋,第一眼便看到陆玖正捧着书本向江烨温声解说着什么,而江烨凑近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她讲话,偶尔面容上流露出一丝温和谦雅的笑容,轻轻抬眸,目光柔和地凝望着陆玖的脸。
他们二人本就是姿容出众者,安静凑在一处看书的情景当真应了那句岁月静好的话,郎才女貌,默契十足,天生一对,趁着背后轩窗外的丛丛碧竹,宛若一卷天成的画卷,让人不忍搅扰。
这一幕落在江殷的眼中格外扎眼,他回想起今晨马车上徐月知同他说过的话,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沉肃着一张俊脸,朝着他们二人的方向走过去。
何羡愚几人跟在江殷的身后,就见江殷丝毫不理会正凑在一起探讨诗文的陆玖江烨,硬生生从他们两个之间插.进去,愣是把江烨同陆玖隔开。
江殷站在最中间,垮着一张棺材脸,横在陆玖江烨之中就是不往前走,不让他们二人有打照面的机会。
何羡愚等人亦要从这条过道走向背后的坐席,此刻江殷横在前方,他们几人过不去,只得面面相觑。
周身的学子们看见江殷站在过道里不动,十分好奇,却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热闹,于是纷纷悄悄投以目光。
昨日的风波过去以后,江烨面对这个动手伤了自己的堂弟,脸上无一丝不快与愤懑,反而像个没事人一样,对着江殷投去清风明月般大方得体的笑容。
他握着一卷书,镇定自若地坐在梨花木椅上,抬起神态和善的眼睛,不解地微笑问:“元朗站在中间是为何?今日怎么才来书院?为兄方才还在担心,你若迟了听学的时辰被先生责问,可该怎么办?”
一番关心的话,江烨说得十分自然,听上去他对江殷这个堂弟十分关切,倒是一派好哥哥模样。
不清楚内情的人,只怕还以为这一对堂兄弟如此手足情深。
江殷最看不得他当着陆玖的面,如此惺惺作态,凤目微微一凛,一记寒光射向江烨,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别惹爷。
江烨似是被他这一记眼神钉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不解道:“元朗为何这般盯着为兄?”
陆玖听了江烨这番话,心底微微叹息一声,觉得自己昨日对江殷所说的那番话,又白说了。
昨晚江殷醉酒后爬墙进侯府的时候,她心里的气愤和忧心原本已经消散了许多,觉得他心里是念着自己的,虽然放狠话,可是潜意识还是记挂着她,不舍得她。
她原本想着,若是江殷清醒之后肯念着她告诫过的话,不再与江烨硬碰硬,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性子,吵架的事情就既往不咎。
但没想到这家伙酒醒后,还是个牛脾气!
“江殷,南先生要来了,坐回去。”陆玖正襟危坐于书案后,垂眸冷声道,“你不听讲,别打扰别的同窗们听讲。”
江殷一双琥珀色的瞳仁盯着江烨的方向,如同隐藏在灌木丛当中准备伏击猎物的猛兽兽瞳,森冷、阴寒。
江烨一双含情眼却是偏偏温柔,无辜而和善地看着他。
“殷哥儿,坐下吧,南先生来了……”何羡愚见江殷面孔森寒不为所动,小心翼翼地伸手揪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江殷心底积压的盛怒简直快要爆发,何羡愚的手一碰他的衣袖,他抬手就拂开对方,冷嗤一声,甩袖重重地落座到陆玖的背后,不堪承受的桌椅发出一声巨响。
书斋之内死一般的寂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殷火气正盛,谁也不敢吱声得罪这位小霸王,都只缩头乌龟一样低下头兀自诵读着书本。
何羡愚回眸,与背后的徐云知、徐月知几人对视一眼,颇不放心地看了看满脸阴沉的江殷,踟蹰地朝着背后的席位走去。
人人都惶恐江殷这莫名的怒火,坐在他身前的陆玖却是稳如泰山,一点也没被身后人的情绪影响,垂眸不动声色地读书。
少时便到了讲学的时间,南池先生拄着拐杖从门外慢慢走进来,在书斋最前一张单独的书案前坐下,敲了敲手中的戒尺,沉声道:“目下快要到童试的时候了,应当讲的书,老夫都已经讲得差不多,今日上半堂讲学的时间就用来各自讨论诵读温习,下半堂用以答疑,有何不解之处,诸位可以询问老夫。”
南池先生话音刚落,底下便传来诵读的声音。
陆玖只专心读书,身侧的江烨回眸去,淡淡瞥了一眼背后脸色铁青的江殷,复又拿起书本,凑身靠近陆玖,温声笑道:“方才讲到一半,被人给打搅了,陆姑娘继续替我解答一二吧。”
陆玖心绪烦闷,可抬眸见到江烨客气的笑脸在,总也不好不回应,便温声问道:“方才讲到哪一处了?”
“此处。”江烨微微一笑,伸手朝着书本上一点。
陆玖接着方才的解析继续讲:“这一处是你来之前南先生讲过的地方,不清楚其意也是情理之中,它的原意是这样……”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正当陆玖准备给江烨解析诗书的时候,身后的江殷忽然端着书本,正襟危坐地朗声读书。
但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在“喊”书。
身侧旁的学子们原本便在读书,声音汇集在一起时,听见身侧的人说话便有些困难,现在江殷平地一声吼,陆玖给江烨解析诗文的声音全然被其覆盖,就连陆玖自己都很难听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莫论江烨。
陆玖江烨侧眸看向身后,就见江殷端着书,旁若无人地超大声诵读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读到此处,有个字他不认识,但余光见到江烨与陆玖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便不甘示弱,升高了嗓门大方道,“胡不什么死!”
陆玖知道,他就是抬高了声音要和他们抬杠,又气又无奈,觉得他这种做法实在幼稚可笑,于是装作一副根本不关心的模样,淡漠转过头去。
江烨有些无措地看向陆玖,陆玖握着书本,垂眸轻声道:“太孙不用在意,咱们继续往下说。”
“好。”江烨轻轻一笑,转过头去,准备继续听陆玖讲。
江殷用余光瞥见他二人复又开始交谈,捏着书本的手攥紧,将书封捏皱,扬起脸,将念书的声音提得更高,一双眼死死锁在江烨的脸上:“《孟子离娄上》,淳于、淳于什么曰,男女授受不亲,神情名?孟子曰,礼也!”
“礼也”两个字,江殷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声音奇大无比,几乎快要将整个书斋内的人声都盖下去。
念完,他一双锐利的目光便尖刀般戳向江烨,似是要用眼神将对方的身上剜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这声音实在刺耳,陆玖将手中的书本用力一握,准过头去忍无可忍地咬牙轻声质问道:“江殷!你干什么?”
江殷目光从江烨的脸上挪动开来,平静看着陆玖,坦然自若地翻了一页书道:“还能干什么?南先生不是让大家各自诵读书本么?我现在当然是在认真诵读。”说罢,冷冰冰看向江烨,眼神锋锐,“南先生的指示,我只是照做而已,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