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他看着江烨的眼神如同两把利剑,像是要在对方的面孔上扎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今日,他原本不打算来书院的,因为每当看到陆玖与江烨同处的画面,他总觉得刺眼难受。
所有人都以为他江殷是个胆大包天的顽劣之人,可是谁又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胆小鬼呢?
不论在外,他有多英勇,有多大胆,有多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他及时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而自从江烨出现在陆玖面前后,这样的感觉就更深。
江烨完美,温和,是京师当中所有少女倾慕的对象。
抛开别的,每当江烨同陆玖站在一起时,总是天成一张优美的画卷,画中的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情投意合,才华相当。
他也曾在背后落寞地想,也许世上当真只有江烨这般年少有为的人,方才能够和陆玖站在一起。
这些天,陆玖落榜失意,江烨前后追随,陆玖与他相处多了,应当也会觉得他是个温柔贴心的人,从而渐渐喜欢上他吧?
不然,她怎么会肯亲手做一个荷包送给江烨。
看着江烨手中的双面绣荷包,江殷的心情无以复加的难受。
而江烨微笑坐在原地,一瞬间就透过江殷的神色,辨识出他的心里所想的东西。
江烨看着江殷,十分热情地将手里的荷包递出去,似乎是要拉着他一道赏看:“元朗,陆姑娘当真手巧心思,你看看这个荷包,做得多精巧。”
江殷自然无心陪他欣赏,只单纯觉得江烨一番话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好似就差光明正大的对他说:“你看,这是她送给我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在她心里的位置,和你一样。”
少年人的锐气像是一支宁折不弯的竹枝,而这些时日以来的愤懑、委屈、不解、难过、焦躁,桩桩件件,像是陈年大雪,一瞬间压在这竹枝之上,毫不留情地把这竹枝压得越来越难以承受。
一种莫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江殷顿时觉得今日前来书院,简直是个错到离谱的选择,心底的愤怒如同隐忍多时的火山——
一瞬间,爆发了。
江殷倏然狠狠抢过江烨握在手里的荷包,而后当着他的面,猛地把荷包撕成了数块残破的布条,他将布条甩在地上,而后双眼微红地看着陆玖,琥珀色的眼底里全是焦急的质问,以及浓重的委屈和不甘心。
撕裂锦缎的声响赫然爆|炸在书斋内。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未曾料到,陆玖怔住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为江殷亲手缝制的荷包,被江殷自己撕成了一块块的破布条,而后如落雪尘埃般,轻飘飘地撒了满地。
书斋背后,何羡愚等众人见到此场景,也出了神,正想要上前安抚,忽然间南池先生却从书斋外走了进来,书斋内一众好奇的学生忙收敛了探寻的目光,装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
南池看着旷学许久的江殷,脸上神色一沉,正欲责骂,江殷却忽的身形一动。
陆玖看见他转过身,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一瞬间,也急忙跟随起身。
江殷无声静默地最后看了陆玖一眼,随便转身朝着书斋外的方向奔跑离开,离开前还撞到了意欲挡在书斋门前的南池。
几乎就在江殷撞出门的一瞬间,陆玖也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跑去。
而江烨见二人离开,担心陆玖出事,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跟南池告罪一声,亦追随陆玖的方向离开,惹得门外的内侍们手忙脚乱跟上。
三人接连闯出书斋,南池的脸都要气青了,江殷不提,就连陆玖这样的学生竟然也跟着胡闹!书斋之内,余下的学生见到这情景,都忍不住四下低声议论起来,顿时满堂皆是窸窸窣窣的碎语。
何羡愚跟徐月知本想趁着混乱追出去看看,却就在这时,南池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二人顿时不敢随意举动。
南池重重地将戒尺打在身侧一张书案上,面沉如水一抚须:“都住口!各自读书!在有人闲言碎语,便上来挨板子!”
一声令下,底下的学生们方才乖乖安静了下去。
闹出这样的事故,南池不敢轻易插手,又不敢耽误了书斋内讲学的时辰,遂只吩咐了书童们禀报掌院处置,便开始继续讲学。
如今已是初春,细雨绵绵如一张密密织就的白色大网,将天地之间万物笼罩在其中,又似一帘巨大的白色软烟罗,温柔飘洒。
陆玖追着江殷离去的方向拼命地跑,春雨水铺洒在她面容上,没多久,头发衣衫便都湿透。她追得急,跑了一半,方才发觉自己还一直握着另一个荷包在手中。
闯出了广贤书院的大门后,陆玖一直追了江殷两条街,江殷方才从疾跑转变成了疾走。
陆玖一路奔跑追上,顾不得浑身湿透,也顾不得裙摆和鞋上的脏泥,用尽了全身力量,终于在一条巷陌的入口抓住了江殷的胳膊。
江殷亦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陆玖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他明明感知到了她的到来,却没有回头。
“江殷……”一路的奔跑几乎耗尽了陆玖全身的力气,她拼尽最后的力量抓住了他的手,只觉得脚底瘫软,好似再走一步,整个人就会倒下。
脑海中的思绪好像都因为方才狂乱的奔跑而搅成了一团,陆玖大口喘息着,好不容易才理顺了一句话:“江殷……不是你想的这样。”
第68章 等我当了英雄,你就得喜……
“江殷……不是你想的那样。”
背后, 徐徐传来陆玖的带着些喘息的说话声。
江殷只觉得自己的心上被谁狠狠揪了一下,顿生痛楚。
可他还是没回头,只继续往前走。
陆玖紧紧抓着江殷不让他离开, 想同他解释清楚今天的事情:“江殷, 你误会了!”她赶忙将手中的荷包塞进他的手里,“这个荷包……”
江殷捏着手中的荷包,一瞬间像是受到了何种刺激,脑海里再度浮现出方才江烨拿着荷包时, 眼底炫耀而挑衅的目光。
“原不是准备给我的东西,我也不需要!”江殷手上的力气增大了几分,而陆玖哪里是他的对手, 手上顿时脱力,整个人往后跌倒下去。而交到江殷手中的那个荷包,也在二人争执的一瞬间从江殷的掌心中松开, 啪嗒一声掉落在江殷脚边的一潭泥泞当中。
陆玖将全身的力气都托付在抓住江殷胳膊的一双手上, 江殷挣开桎梏的刹那, 她整个人失力朝着背后狠狠摔倒在泥泞当中,一如方才丢出去的荷包。
见到陆玖跌倒,江殷瞳孔顿时缩紧, 下意识要转身去拉住她的手。
他手臂微动,刚想要伸出去,可是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接近了陆玖,长臂一揽, 径直将陆玖护在了自己的怀中, 让陆玖垫着他摔在了地上。
“玖玖,你无事吧?”江烨垫在陆玖的身下,两个人一道跌进泥水当中, 他顾不上自己满身的泥泞,惶急地去搀扶陆玖,很快,身后的随从们也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将他们二人拉起。
江烨顾不上自己,满眼的惶急紧张,下意识牵住了陆玖的手:“玖玖,你要不要紧?”
“快拿伞上来替殿下遮雨!”身侧的随从们着急举上雨伞,遮蔽在江烨与陆玖二人的头顶上。
而江殷,则只身一人站在他们二人的对立面,细细春雨将他肩头打湿,额头上也糊着杂乱的碎发,他顾不得拂一拂,只静静看着对面雨伞下,他拉着她的手切切关怀,为她遮蔽了一帘风雨。
江殷咬了咬牙,双拳紧握,终是回过头去,扭身朝着幽深漆黑的巷陌中跑去。
“江殷!”见他身影离开,陆玖心急如焚,立即想要冲出雨伞追向江殷,可是却被身侧的江烨拽住了手腕。
“玖玖,别再追了,元朗他一向是这样倔强的脾气,只认定自己看见的东西,今日他心生误会,肯定不愿意见到你我,还是等一段时间,等他气消了,你们再好好谈也不迟啊。”江炜紧扣陆玖的手腕不放,循循善诱在她耳边道,“何况元朗脾气古怪,他若是不想见你,你将整座凤鸣府都反过来也不会找到他,且你一身雨水,若是着了风寒该如何是好?还是同我回去,在附近的酒楼当中暂作歇息,换身衣服才是。”
陆玖静静站在了江烨身侧,置若罔闻一般,只出神地盯着江殷离开的方向。
江烨在身侧幽幽叹了口气:“元朗也真是的,总是这般急匆匆的性子,也不肯听你把话解释清楚,若是换作我,我定然不会这般武断地离开,他……他是真不考虑你的心意啊。”
陆玖仍是没回应江烨的话,只将目光缓缓挪向脚边浸在泥水里的荷包。
她弯下腰,从泥泞当中轻轻拾起那个原本准备送给江殷的荷包。
衙道上肮脏的泥水早已将荷包整个浸湿,干净的缎面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各种彩色丝线绣成的花纹也全然沾上了污渍。
陆玖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污渍,想要把绣纹上的泥巴揩去,可是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反而将图腾上的颜色弄得越发糟糕。
擦着擦着,两滴水渍掉落在弄脏的缎面上,不知是雨是泪。
江烨垂眸,但见陆玖扬起脸,眼角染着一丝淡淡的微红。
“走吧……”见她眼角微红,江烨忍不住淡淡叹息了一声,便招呼身边的随从们护着陆玖,不让她再被这细密的春雨所淋湿。
*
为追逐江殷,陆玖一身衣裙上尽沾满泥水,浑身的装扮全然是不能再穿。江烨见情景如此,便十分贴心带了陆玖去就近的酒楼,又专门前去宣平侯府禀告了华阳长公主,唤了平日近身伺候陆玖的风莲等丫鬟过来,暂且为陆玖洗脸洗手,再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恢复成体面的模样。
今日的事情过去,陆玖亦无心再上学,便托了家中的下人,前往书院当中向南先生告假,而江烨因为担心陆玖,便也一同告假,还贴心地请人压下今日事情的风声。
江烨带陆玖前去的是大周专门用来迎接外国宾客的驿馆酒楼,乃是朝廷公办,甚少能够有外人随意出入。
陆玖在酒楼封闭安全的房间当中由风莲等人伺候着更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又将打湿的头发揉干,重新梳成发髻,戴上叉环妆饰,方才前去江烨所在的雅室之中答谢。
雅室的大门乃是四扇可以任意平移滑动的竹木大门,门上竹枝结成的木窗上糊着雪白的纸,纸上描画着花中四君子,笔法疏落淡雅。
雅室门前左右站着垂手侍立的仆从,见风莲搀扶陆玖过来,便恭顺地轻轻将竹木门往一侧推开,道:“小姐请进。”
换了衣衫,重梳了发髻,一会儿的功夫,陆玖已经将心境整理干净,也平复了情绪。
她对着门前的侍从微微一颔首,而后淡淡看了一眼身侧的风莲。风莲触及她目光便知其意,顺从地退到了门边。
陆玖走进雅室,背后的竹木门又轻声合上。
待门完全关严,陆玖方才抬头看向面前的江烨。
这是一间十分宽阔敞亮的房间,轩朗大气,陈设却简朴清凉,独有一种先秦风雅的美感。正对面也是一墙高大的竹木门,每一扇皆是敞开,得以让人看见门外竹木露台旁栽种的满满迎春花正次第开放。
竹木门前设了一席地的坐处,中间放一碧青色的矮脚桌,桌上正设茶水,滚滚煮茶的烟雾袅娜上升,雾气四散在屋檐下,桌子两边放着米白色的蒲团,供人跪坐。
江烨正跪坐在竹桌前的蒲团上,抬手将矮桌上煮沸的茶取下,而后挽起袖子取茶洗轻轻搅拌着手中的玉杯。
听见身侧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见到是她进门,冠玉般俊朗温和的面容上顿时渐现笑意,恰如门外渐绽的迎春:“来了?坐,过来试试这茶如何。”
陆玖站在门边,听见这话放提裙缓步上前。
雅间内甚是安静,除了门外飘洒如线的春雨,剩下便是屋内滚滚煮茶的声音。
陆玖脱了鞋,只余洁白的袜行走在光滑的木板上,衣料摩擦在地板上产生静谧的沙沙音。
矮桌横在身前,江烨坐在右侧,陆玖便在桌前停了脚步。
她收敛神色,浓丽的眼睛眼帘轻搭,寒鸦羽般纤长的睫毛垂落,以大礼在江烨的面前徐徐跪下,沉声道:“今日,多谢皇太孙。”
江烨听她道谢,便伸出一只手虚扶,脸上笑容亲和温善:“今日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我应该做的,快请起吧。”
“是。”陆玖依照他的话起身。
江烨卷着袖子,一边有条不紊捣鼓着面前的茶水,一面抬眸云淡风轻地对着陆玖笑:“别站着说话,总之现在也无什么事在身,我们说说话也好。”
说着,他轻轻摆了一杯茶在对面的桌上。
陆玖抬眸,乌沉的眼瞳静静凝视了一阵江烨,还是依言上前,轻轻跪坐在江烨的对面。
“尝尝,觉得味道如何?”江烨微笑看着陆玖,朝着她面前摆放的茶水一扬脸。
陆玖的目光扫向面前的茶水,端起杯子,只用杯盖轻轻搅动水面上的浮叶,却不曾饮用。
江烨莞尔望着她,语气一贯的温和:“怎么不喝?”
陆玖垂眸想了想,似乎是在犹豫开口,江烨态度温和地等着她说话。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陆玖的眼睫缓缓抬起,眼神比起先前多了一丝坚定,缓缓开始说:“……先要谢过殿下今日为臣女所做的一切,再谢过前一阵子,殿下往侯府送来的许多礼物。”
“这些都是小事。”江烨知道她背后还有比的话要说,只微笑客气回应。
“臣女并不是一个自作多情之人,因此有些事情,并不敢往深了想,只是单纯觉得,殿下待臣女……有些过于亲厚。并且这些天以来,不管殿下是有意抑或无意,因为殿下,臣女与齐世子之间,也闹了一些误会。”陆玖忖度着慢慢开口,抬眸直视着江烨的眼睛,目光毫不躲闪,“有些事情,臣女想趁今天这个机会,同殿下说清。”
江烨似乎是猜到了她想要说的话,俊秀面容无波无澜,眉眼间神色十分沉静,笑容不改:“不知,陆姑娘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