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玖站在女眷们的队伍当中,静静看着对面人群前列的江殷,有些许出神。方才那些闺秀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也暗自认同。
其实江家平辈的这三个堂兄弟之中,人人都夸江烨乃不世出的美少年,但事实上,江殷才是三人之中皮囊最为好看的那一人,加之他身材又高大,很是符合少女们心目当中少年英雄的形象。
只可惜从前,江殷脾气暴躁,为人向来崇尚武力解决问题,又有蛮真人的血统,因此这些外在优点才被掩盖。
陆玖站在这头,透过重重的人影凝望对面站在众人前首身姿英挺、面容俊朗的江殷,眼底不经闪过一丝黯然。
这样的少年郎,若是能够洗尽满身的逆鳞,重新成长起来,将来,该是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怎能不叫人为之心动呢?
陆玖正出神,忽然听见宣德门前方一阵沉沉的号角声,这就预示着帝王后妃已经驾临,即将启程南郊。
陆玖收敛了神色,随着华阳公主,面朝宣德门正门的方向转过身,满脸肃穆的神情。
她并不知道,在她转过头的时候,那边的江殷正悄然注视着她的方位。
见她今日穿了一身漂亮的女子骑装,头发也扎成了马尾,十分的利落漂亮,他不觉看呆了眼,只觉得那一处女眷当中,除了他的心上人,背后的所有闺秀和女子都成了黯淡的陪衬。
“皇上到——”
声音方落,宣德门前的所有人皆伏跪下去,声势浩大道:“吾皇万岁——”
嘉熙帝与皇后一前一后从正门当中走出,余下的后妃们则从两旁侧门走出,身后跟随着手举仪仗的内侍,一行人浩荡出行。
身为太孙与皇孙的江烨兄弟二人则站在最前,代替太子与齐王迎接嘉熙帝。
嘉熙帝站在众臣前,颇为和气地叫了一声起,而后便在江烨与江炜的拥护下,缓慢步上御车,而后皇后与嫔妃们也各自上了翟车,而后是众王公侯爵与命妇夫人。
陆玖陆瑜待华阳公主与魏氏礼毕后,分别搀扶着二位长辈上车,随即也登上去往南郊的马车。
江烨江炜兄弟二人待嘉熙帝登车后,便各自翻身上马,往众少年们的队伍当中驶去,行在皇帝的车马之前,充当护卫。
在江烨江炜二人未归位之前,江殷应当是纵马走在最前方的人,他身为齐王世子,身份自然比身后的勋贵公子们高。
勋贵公子们心生不服,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直到江烨江炜兄弟二人归来,脸上才涌露出一丝喜悦。
江殷原本一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刹那间身后一匹白马追上来,他侧眸一看,果然见是江烨追了上来。
身后的勋贵公子们多是依附于东宫的,见此情景,便都起哄,叫江殷让位给江烨,让江烨走在众少年郎之前。
“江殷!太孙身份高贵,你怎么能走在太孙之前?”背后几位好事又眼红江殷今日在闺秀们面前出风头的少年们立即帮腔。
江殷驾马气宇轩昂走在前方,听见背后的起哄声,头都不曾回一下,直接当没听见,只微扬着下巴继续走在前。
“皇太孙,这江殷简直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可得好好给他个教训!”背后的公子们见江殷丝毫不为言语所撼动,吃了一瘪,心里愈加不服气,便搬出江烨来,想要压制一下江殷的傲慢和锐气。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见周遭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抱不平,江烨脸上不见得意,一如往常的温和,回头看向那一群勋贵公子们道,“原本今日该是太子与齐王在最前,今日因为两位长辈皆未到席,是以也应当由江殷与我代替二位长辈走在最前,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也只有太孙殿下宅心仁厚,能够容忍江殷这种无视纲纪规矩的人,我等只不过是看不惯他这般轻慢殿下而已。”背后众公子们当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愤慨开口,言语之间简直把江殷贬为一个不忠不义之人。
江殷听到这话,当即一踹镫,一拉缰绳,顿时停下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冷沉沉地不善盯着那开口鸣不平的少年:“江烨都没说什么,你在旁边叫唤什么?”
原本还满面正义、义愤填膺的清秀少年顿时被江殷一记凶狠的目光钉在原地不能动弹,整个人犹如一只被狼盯住的兔子,颤颤发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江殷停住,背后的少年们也只能停住,江烨回眸看了一眼嘉熙帝的御车,好在他们的队伍与御车还隔着一段距离,因此停下一阵并不影响御车的行径。
他连忙拉了一把江殷,和气笑道:“元朗,快走吧,耽误了皇祖父的御车便不好。”
江殷听到这句话,方才慢慢转过了头,狼视一般阴鸷冰冷的目光渐渐从那少年的身上挪开,甩动缰绳,继续往前走。
被江殷用目光警告过的那名勋贵少年烧红了脸坐在马背上,不敢再站出来说话。
江烨策马与江殷并肩而行,微笑着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莞尔道:“别生气。”
“生气?”江殷见到江烨这张假笑的脸便讨厌,他碰他一下他都觉得脏,当即毫不留情地拍开了江烨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嗤笑一声,挑起锋锐的眉梢,“我一点儿都不生气,相反,我还替你高兴。”
“此话怎讲?”江烨仍旧笑眯眯的,线条柔和的面庞上一团和气。
江殷似笑非笑,看着江烨的眼底却是冰凉:“今日春猎,我原本还担心你身边没一条好狗帮着打猎,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身边的好狗多着,我说两句话,这好狗就立马跳出来伸张正义,急着护主,可不该替你高兴?”
江烨脸上的笑容未变,身后原本替江烨说话的几位勋贵公子便急着骂道:“江殷,你骂谁是狗?”
“谁叫得最厉害我就骂谁是狗。”江殷头也不回,眉峰一挑,语气高傲。
“都住口!”一众少年当中江烨居长,听见众人还欲嘴上争锋,便拿出了太孙的气度,微微提高了一点声气,“皇上就在身后,谁再吵闹,便是对皇上不敬!”
此言一出,骑马跟随在背后的众少年们也不敢在开口,纷纷低下头,藏匿面容上不满的神情,只用一双双憎恨地眼睛怨毒地盯着江殷的背影,将心里的怒火无声发到他的身上。
江烨喝止了众少年,便与江殷并行骑马在前,温和道:“元朗,你也喝口水,静静心。”
江殷冷漠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少在我面前装好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
“这话就说得我委屈。”江烨好脾气地笑笑,“我是兄长,关心你是我分内之事。”
“收起你的关心!”江殷冷横了他一眼,“只怕你少关心我一些,我还能多活几年!”说着,他手中马鞭一扬,拍马抢过江烨的白马,越先一步超过去,“今日,咱们俩就好好比划比划!”
他抛下话,扬鞭一骑绝尘,江烨与一众勋贵少年落在身后,背后顿生层层非议:“江殷真是太狂妄了,以为自己有几招三脚猫功夫便了不得么?太孙殿下,今日您一定要让这家伙好生开开眼!”
江烨保持匀速继续策马前行,听见背后的帮腔,面容上并无波澜,温和俊秀的眉眼里只含着轻微的笑意,转头安抚背后的勋贵少年们:“好了,元朗是我的弟弟,让着他一些,也没什么要紧的。”
众少年听完江烨的话,心里更是钦佩江烨的处事宽和,为人大方,不愧是同龄人之中的表率。也正是在他的对比之下,才显得江殷的性子越发不羁桀骜,让人不喜。
江烨敏锐,一眼便看出背后跟随者们眼中暗自存着的心思,只莞尔微笑,并不多言。
*
抵达南郊,御林绵延数千里的深山湖泊附近早已遍布朝廷兵马的封锁,提前一天便在御林外的空地上搭建了专门给皇帝后妃及大臣命妇们休息的敞篷与遮阳的场地,同时也清扫了御林内所有的闲人,确保皇室与贵族朝臣们进入林间不会遇到危险。
一应进入御林的马车在营地外停下,而后便有营地内等候的宫女一一迎接命妇小姐们进入。陆玖下了马车,便搀扶着华阳长公主往专门落座休息的帐篷走去,陆瑜则搀扶着魏氏跟在祖孙二人身后,而陆元忠与陆镇这等参加狩猎的男丁,则是去往另外的敞篷集合。
皇帝后妃们的帐篷与御座设在最前的方向,陆玖搀扶着华阳公主,一边抬头观望,只见每座帐篷之间人员川流不息,热闹之极。
方抵达陆家女眷们用以歇息的帐篷,门外便进来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少女,冲着刚入座的华阳公主一福身,恭顺道:“长公主殿下安康。”
陆玖松开华阳的手,转头看向门外,但见一青衣宫女,面容十分眼熟,刹那认出了是谁:“青莲?”
“陆姑娘。”青莲抬头,冲着陆玖的方向一笑。
魏氏见到来人是灵川公主身边的贴身大丫头,脸上顿时堆起层层的笑容:“小姑姑怎么来了?”可是公主寻我家玖儿有事?”
华阳公主叫了青莲起身,眉眼也衔着一缕微笑:“请起吧,在我这儿不用多礼。”
“谢长公主。”青莲带笑恭顺起身,方才道,“回长公主的话,我们公主吩咐我,请陆三姑娘去她的帐篷,今日同她一道赏玩御林风光。”
“这是好事啊!”魏氏当即喜色看向陆玖,“公主让你去陪着,你就去陪着,好好给公主解闷。”
陆瑜只站在一边,未免觉得有些尴尬,江圆珠只邀请陆玖一人,倒是把她这个皇孙妃甩在外,因此便有些妒忌地看向陆玖。
陆玖没应魏氏的话,也没当即答应青莲,只转头看先身边的华阳公主,询问道:“祖母?”
华阳慈爱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与公主是好友,你同她一块儿,也能玩得尽兴,否则跟着我一个老婆子,总是沉闷闷的。”
陆玖这才答应了,福身道:“那孙女先告退。”
华阳微笑点头,陆玖便随着青莲转身出了帐篷。
江圆珠的帐篷与嘉熙帝的御帐十分接近,陆玖带着风莲,跟随青莲往前走了一阵,便抵达了江圆珠的所在地。
帐篷外的宫女们打起毡帘,陆玖躬身进入,面前一个穿黛紫色骑装的少女便迅速应了上来,温热的手握紧了陆玖的,笑盈盈道:“等你好久了,怎么才过来?”
陆玖微笑抬眸,江圆珠白皙净秀的面容便映入眼帘。
“听了你的话便着急过来,你还嫌我慢?”陆玖笑着回应。
二人拉着手在帐篷当中坐下,小姐妹之间很快便热络聊起天来。江圆珠狡黠笑着道:“你会骑马吧?今日我特意求了父皇,准许我进御林当中转转,不然总在这帐篷里,只有他们男人得趣,有什么意思?”
陆玖端着面前一盏刚热的奶茶,温温的触感透过瓷杯染在她手心里,不觉拂动她眉间几缕笑意:“今日玉兰翁主也来了,你逛御林是假,去看容冽是真。”
江圆珠平日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但实则是三个朋友之间最为大胆的一个,听见陆玖这番调侃的话,她也不脸红,坦坦荡荡地承认不算,还要连带着打趣一番陆玖:“是啊,我就是去看容冽的,怎么,你不想看我的大侄儿了?”
陆玖端着奶茶喝,用盖子挡住自己半张布满红晕的脸,干声道:“你的侄儿这么多,你说的是哪个?”
江圆珠坐在陆玖地面的椅子上,听见这话,脸上闪过狡黠明快的笑容,探身过去,对着陆玖的耳朵悄声道:“你心里想的哪个,我就说的哪个。”
“我哪个也没想。”陆玖将手里的茶盖嗙当一撂,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将奶茶杯放回了二人中间的小几上。
“得了吧。”江圆珠朝着陆玖一扬脸,眉宇间写着“我懂”,她伸手戳一戳陆玖的胳膊,“你我这么好的朋友,我还不清楚你的事情?我知道最近你同江殷之间闹了些误会,今日趁这个机会,你们正好见见面,有我这个长辈在,他也不敢不听你的话。”
陆玖只笑着摇了摇头。
江圆珠一向是大胆的行动派,说到就要做到,也不管陆玖答不答应,便拉着她的手笑说:“我也不是非要拉着你去和江殷见面,只是御林其实也就这么大,咱们在里面逛逛,指不定就遇到,也是个机会啊。好了,别犹豫了,一会儿跟着我便是。”
陆玖抬眸看着江圆珠定定的眼神,只得叹了口气:“你既安排了,我也只能听着。”
“这才是。”江圆珠脸上笑容顿现,一把搂住陆玖的胳膊,将脸贴近她的脸。
“行了行了,别肉麻了。”陆玖忙不迭推开贴近的江圆珠,摇头道,“公主,你这模样生得这般文静,怎么胆子比徐月知还大?”
江圆珠笑眼弯弯如弦月,眨了眨眼:“不行么?”
“行——”陆玖拖长了声音,无奈宠溺地回应。
*
人员全部抵达后,所有参加狩猎的儿郎们皆全副武装规整队伍立在皇帝的营帐前,陆玖因跟随江圆珠,所以也站在了皇帝身边不远处。
台下,每个儿郎面前都摆放了一碗酒水,这是宫里提前预备好的,每人一碗,为前去狩猎的人助兴,同时也增添气势胆量。
陆玖站在江圆珠身侧,举目往台下看去,但见江烨、江殷和江炜堂兄弟三人站在所有宗室子弟的最前方,抬头挺立,听着嘉熙帝狩猎前的训话。
台下三兄弟的方位正好能看见陆玖,江烨一如既往温和,望见她时给予了一个微笑的眼神,十分轻地颔首示意。
江炜紧挨江烨站在他的左侧,身上搭着一把沉重的弓箭,他一向体弱,对骑射武艺一类也不感兴趣,只垂着头恹恹望着脚尖,背上的那把大弓似乎快要把他的背脊压弯。
而江殷站在江烨右边,一袭红衣如烈焰格外扎眼,他却侧眸冷淡看向一旁,并没有与陆玖对视。
陆玖心里淡淡叹了一口气,心里也猜到他预计还在念着之前的不快,于是也不说什么,淡淡挪开了目光。
嘉熙帝一番鼓励的话说完,台下的所有儿郎们顿时高呼万岁,随即纷纷举起手中盛满酒水的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江烨举起手中的酒碗,仰头饮酒的时候却淡淡侧眸看了一眼身侧的江殷,见他正举起海碗豪饮,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地笑意,方才转过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手里的酒。
今日打猎,正是需要清醒的时候,他可不敢耽误。
众人饮酒毕,便将碗摔在桌上,再度朝皇帝一拜,背负弓箭转身朝着马匹停落的方向走去,准备上马启程,进入御林深山之中。
少时,两面沉沉的号声肃穆响起,一阵阵富有感染鼓舞力的大鼓声也从高台上渐次传来,众儿郎们翻身爬上属于自己的猎马,先后离开了营地当中。
相比江烨江炜随从众多,江殷则是形单影只,只一人一马,一把弓箭长刀在身,除此之外并无别物。
他站在风驰的身侧,清点马匹上一应的物件,恰此时,江烨也行到了自己的马匹身边,由着随从们装点马上配件,他自己则握着一把干草喂马。
江烨的白色汗血马正巧与江殷的烈马拴在一处,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也隔得十分相近。
江烨并未侧眸看向身旁的江殷,只一边给马喂草,一边淡声笑道:“看你这架势,今日是一定要勇夺头筹了?”
江殷面沉如水,静静清点着自己携带的狩猎武器,听见江烨的话冷嗤一声:“赢过你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