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舟有些疑惑:“卫少将军遗物?”
孟太监道是,“王爷原本也觉得颇为可疑,但后来认出了这剑首嵌饰的玉料,正是当年由他亲手赠给卫将军的一块古玉,万万错不了的。”
她闻言看去,果然瞧见剑首上嵌了一块如意形状的羊脂白玉,品相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沈妙舟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既是受人所托……”话还未说完,她余光扫过剑柄,蓦地一凝——
在剑格的位置上,用篆体雕刻了两个字。
沈妙舟杏眸一点一点睁大,直直地盯着那剑格,整个人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指着那两个字,纤白的指尖微微发颤,问:“这是什么?”
孟太监见她反应竟如此之大,一时有些诧异,小心地看一眼她所指的位置,松了口气,笑着解释道:“哦,这个啊,听那书生说,是卫将军胞弟的表字,卫将军亲手刻的。”
卫家二郎的表字。
澄冰。
卫澄冰。
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浮现出来,沈妙舟一把抓住孟太监的胳膊,急急追问:“送剑来的那个书生呢?还在不在这里?”
孟太监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道:“在在,在的。王爷虽收下了剑,却并不十分信得过那人,怕他以送剑为名来探虚实,便暗中派了人盯住他,眼下他人就住在东城,还未离开庆阳。”
“带我去见他!”
“嗳嗳,是。”孟太监憋了满腹的疑窦,却也不敢多问什么,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叫了两个护卫跟随,自己在前头匆匆领着她往城东而去。
沈妙舟走得极快,孟太监不得不小跑着在前为她引路,穿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既深且窄的巷子之中,走到巷子尽头倒数第二家,孟太监擦了把汗,喘着粗气,正要上前敲门,沈妙舟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已经迈上台阶,一把推开木门,走进院中。
孟太监慌忙地跟上去。
屋内的人似乎被这声响惊动了,连外袍都没有披上便走出来,正正和沈妙舟打了个照面。
那人虽然也做了些掩饰,腮边已蓄起短须,肤色也抹得发黄,但沈妙舟还是认出了他。
不是旁人。
正是传闻中早就死在了诏狱里的,崔缜。
在看清他相貌的刹那,沈妙舟心头猛地一沉,全都明白了。
什么都不必问,再没有旁的可能,卫凛,就是卫家二郎。
她曾听阿娘提起过,卫家诗礼清贵,家中的儿郎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长子是天生的战将,次子是徐太傅高足,自幼便有神童之名,来日必成状元之才。
后来果不其然,卫家二郎和同门崔缜都在才十几岁的年纪就中了举,一时间大周双璧名动京师。
因为和崔缜是年少之交同门之谊,所以卫凛偷天换日,冒着天大的干系、生受了八十道脊杖也要保下崔缜一条命。
怪不得,他对徐太傅的态度那样不同。
原来如此。
卫凛当年侥幸保住性命,逃出杀手楼,明明有机会去过寻常平静的日子,却仍是改换身份做了锦衣卫,为什么?
沈妙舟忽而想起在大同的那晚,卫凛曾说——
“我原以为你们百般追查,尽是为了当年旧怨。”
当年旧怨。
沈家和萧旭素无往来,唯一称得上旧怨的,只有那场大战中,她阿娘的死。
所以,卫凛早就知道十年前虎略口一战惨败的真相,知道萧旭在其中作的恶,自然也知道,害他家破人亡父兄获罪的,也是萧旭父子。
她原本以为卫凛和萧旭来往,或许是因为皇权更迭,想要为来日筹谋一条退路。
可她到此刻才明白,不是的。
他早就清楚了,卫家最大的仇敌就是萧旭父子,又怎么可能还会效忠于他们?
这个疯子,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若是她猜得没错,他分明是身负大仇,便以身入局,逼着自己去走一条前途未卜的绝路!
他说萧旭现在还不能死,日后可以替她杀了萧旭,都是真的,不是在骗她。
一切都说得通了。
卫凛和她,从来都不是仇敌的……
可他,他为什么半点都不肯与她解释?
沈妙舟心中酸涩难言,一抽一抽地发疼,种种情绪冲撞着,胸腔里恍如翻江倒海。
卫凛,卫凛……
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浑身发抖,指尖冰凉,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嘉乐郡主?”崔缜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有些迟疑,又带着几分惊愕。
沈妙舟擦掉眼泪,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跑出了院门,径直回到王府,收拾行装。
她心中纷乱如麻,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她要去见卫凛。
片刻都不要等。
有好多话,她定要当面向他问个明白。
他到底是不是要利用萧旭报仇?
他既不是要与她为敌,那为什么不肯和她仔细解释?他们这些时日的相处,又算什么?
孟太监在一旁看得直发愣,想了又想,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只怕自己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篓子,慌忙去将此间情形禀报给沈镜湖,想着请他过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沈镜湖到的时候,沈妙舟行囊已经装好了大半,正小心地将那柄长剑收起来,用软布一层一层包好。
沈镜湖看了片刻,越发压不住心里的担忧:“般般,你这是要作甚?”
沈妙舟将王府库房钥匙和账簿收好递过去,看着他,唇角轻轻翘起,晶莹的夕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眼底,细细闪烁。
“爹爹,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很喜欢他。”
“我……想见他。”
第55章 兵祸(剧情章)
大同, 城外。
腊月深冬,昨晚下了整整一夜的鹅毛大雪,直到清晨初霁, 白雪堆积,沉沉覆满了山野和远处蜿蜒的官道。
稀薄的日光穿过云层, 照在守城兵士结了薄霜的甲衣上,折散出一道道寒光。
城门口已聚满了等着进城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 无不是衣衫破烂,形容憔悴,眉毛头发都挂满了白霜,身上还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裹,三三两两地, 佝偻着缩在一处。
今岁入冬以来, 瓦剌频频袭扰边镇,动辄烧杀屠村,淫掠女子, 而大周官军败多胜少, 甚至连参将都阵亡于前线, 六日前,大同总兵奉命率军出关, 预备在阳和御敌,眼见着大战将起,这些百姓不得不拖家带口出逃避难,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来大同, 只盼望着能平安度过这个年节。
晨钟鸣荡,伴着门轴嘎吱转动的沉朽声响, 曦光中,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城脚下的难民们登时躁动起来,拥搡着往城内挤去。
“让开!军情急报!踩死毋论!速速避让!”
几声呼喝遥遥传来。
官道上泥雪飞溅,马蹄奔腾有如惊雷,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身锦衣卫小旗的打扮,头戴斗笠,衣甲染血,背上插着一面黄色令旗,转瞬便策马冲到城门近前。
门口进城的人群慌忙躲避。
快马径直穿过城门,直奔城西锦衣卫衙署而去。
城西别院内,卫凛闭目倚靠在榻上,赤着上身,刘仁正小心地给他的伤处拆线换药。
瞧着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大有起色,刘仁颇觉满意,喜滋滋地道:“不错不错,这就没有大碍了,也省得老夫整日跟着担惊受怕,只不过还需好生将养着,两日换一次药,万万不可大意啊。”
“有劳刘叔。”
卫凛淡声应了,吩咐玄午送刘仁回长春堂,顺道再采办些常用的伤药。
玄午领命,刚走到门口,忽然被卫凛从后叫住:“慢着。”
玄午脚下一顿,不知主子还有什么要紧吩咐,忙转过身听令。
“若是遇见点心铺子,买些栗子糕回来。”卫凛垂着眼,声音放得极低,竟似带了几分嘶哑。
玄午愣了愣。
他们这些心腹暗卫都知晓,他家主子从不吃甜,更不会随意在外面采买吃食,会下这样的吩咐着实稀奇。
玄午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直不楞登地问一句“主子不是不吃甜食么”,就瞥见长廷一脸焦急地给他打眼色,便也不敢再多问,连忙把话头憋回去,老老实实应了声是,转身出门。
玄午刚刚离开,小巷中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骑快马直冲到院门前,将将勒住缰绳,那个做小旗打扮的锦衣卫便从马背上滚下来,来不及站稳,就高举着一个密封蜡丸踉跄着冲进院中,大声急呼:“殿帅!急信!前线缇骑密报!”
卫凛披上衣衫走了出去,从小旗手中接过蜡丸,用力捏碎,目光略略从密信上扫过后,神色不由得一沉。
阳和口一役,大周遇伏兵败,死伤上万,左参将钱叙战死,总兵赵劼及其二子所率兵马仅剩不足百人,亦不知所踪。
瓦剌此次寇边显见是有备而来,其所图想来不小,锦衣卫虽然平素只是天家鹰犬,但若逢战时,亦需担负探查军情之责,更何况事涉社稷安危,他断不能置之不理。
“传令下去,速向辽东、宁州、甘州三地驻派的锦衣卫衙署传信,”卫凛沉声唤来长廷,迅速下令,“让他们即刻向各地卫所示警,派出哨探,警惕瓦剌兵分多路,全线南侵。”
顿了顿,他继续道:“给青松去信,让他无论发生何事,定要照看好庆阳那边的安危,不可出半分差错。”
吩咐完,卫凛回到屋内,提笔将此间情形写入折子,叫来一名缇骑,命他快马回京上报皇帝。
别院里霎时忙乱起来,众人分别领命散去。
不多时,长廷竟去而复返,面色还带着几分古怪,禀道:“主子,文安乡君在外求见,说是赵总兵父子兵败遇险,她知道该去何处增援,想请主子出手相救。”
卫凛眉心一拧。
锦衣卫的线报只会比边军更早送到,秦舒音从何得知战况,甚至知晓连锦衣卫哨探都寻不到的消息?
沉吟片刻,他道:“让她进来。”
“是。”长廷应声退下。
很快,秦舒音步履匆匆进了门,直接拜倒在地,语调急切,带着几分嘶哑:“求卫大人救救赵总兵父子和大周的兵士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定结草衔环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