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绰绰地,她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有一人正背对着床榻,提壶往建盏里添茶。
那道背影劲瘦颀长,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妙舟心口骤然一紧,想也没想,脱口唤道:“卫凛!”
那人听见声音,提壶添茶的动作一顿。
话一出口,她倒是暗暗有些懊恼,自己真是糊涂了,卫凛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瞧着那人没有作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冥冥中有种直觉,让她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就是他呢?
心头砰砰直跳,屋内光线昏昧朦胧,更像是做梦一样,沈妙舟无意识地放轻了声音,试探着问:“卫凛,是你么?”
那人放下茶壶,缓缓转过身来。
日光透过窗隙,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左颊上甚至还覆着两道烧伤似的疤痕,看上去颇有些骇人。
……果真不是卫凛。
沈妙舟怔了怔,随即数不清的失望懊丧涌了上来,呼吸间牵拉得右臂伤处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抬起左手去按了一下。
那人走近,止住她的动作,“你伤处未愈,莫要乱动。”
音色嘶哑粗粝,像是□□糙的砂石打磨过一样,听起来很是陌生。
可他的掌心却微微发凉,那温度让她熟悉至极。
心底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去,只觉得自己多半是烧糊涂了,简直异想天开。
沈妙舟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恩公救了我么?”
那人答道:“此处是兴德县内的医馆,前几日瓦剌夜袭,城中但凡受了伤还活着的百姓,大都暂且安置在这里,白日里会有药童过来送药,你安心养伤便是。”
提起瓦剌夜袭,沈妙舟心中不由一沉,忙追问道:“恩公可知局势如何了?偏头关守住了么?”
那人看她一眼,点头,“那晚宁川卫的精兵及时赶到,将瓦剌前锋斩了大半,眼下城内还算得上太平,偏头关方向暂无异动。”
听到这个消息,沈妙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柳七已将消息送到了,只要守军有所警戒,便是瓦剌再来突袭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心神放松下来,一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不是她原本穿着的那件曳撒,倒像是寻常女子的袄裙。
呆了呆,沈妙舟的耳根霎时烧起来,也不知是谁给她换的衣裳,虽说治伤情急,医者父母心,可若是让个陌生男子给她更衣,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在。
那人似是看出她的窘意,平静地解释道:“伤患太多,医馆人手不够,我只给你处理了刀伤,更衣喂药这些琐事都是城中的幸存妇人来做,你身上这衣衫,也是她们由家中拿来。”
原是这样,沈妙舟暗暗放下心来,仰起脸冲他一笑,问:“不知恩公怎么称呼呀?”
那人沉默一瞬,动了动唇,哑声道:“姓沈。”
“沈还。”
好巧,竟和她是同姓呢。
“原来是沈大哥。”
沈妙舟笑盈盈地唤了一声,想着他给自己治伤的恩情,心中很是感激,向他道了谢,便想要起身下榻。
只是这稍稍一动,竟牵扯到伤处,她一时没有防备,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沈还看着,眉心一紧,“你身上伤口初愈,静养为宜,不要随意下榻走动。”
“多谢沈大哥。”沈妙舟咬了咬唇,却不肯听他的话,“可我还急着要去大同,不能多耽搁。这几日治伤的恩情,将来必当相还。”
沈还的目光忽而凝住,“你孤身一人,去大同做什么?”
许是因为这几日来一直被人细心照料,沈还虽还算是个陌生人,沈妙舟却莫名地对他没太多戒心,只犹豫了一下便道:“我要去找人呢。”
沈还闻言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道:“瓦剌的前锋虽暂时退了出去,但兴德城中戒严,城门不准通行,你出不了城,还是先在这里养伤罢。”
“不准通行?”沈妙舟心生失望,又忍不住追问:“那沈大哥可知,城门什么时候能放行?”
沈还音调平平,本就粗粝的嗓音更显冷淡:“这等军情大事,哪个平民能随意知晓。”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要下榻,想亲自去城门看一看究竟。
沈还却拦住了她,缓缓道:“便是你到了大同,也不见得能找到那人,瓦剌的主力如今就陈兵于大同城下,无人能进得了城。更何况两军每日交战,大同城里死伤无数,怎知你要找那人是否命大?一个不慎,只怕连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瓦剌围了大同?”沈妙舟起先愕然,接着又听沈还说什么“是否命大”,不由得急了,忙反驳道:“他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可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慌,卫凛担的毕竟是武职,虽然大同是重镇中的重镇,城坚兵足,他又是指挥的高官,若非战事紧急,根本轮不到他上去守城,可同样的,若是连他也上了战场,那战况要危急惨烈到什么程度?
沈还神色淡漠,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尤为狰狞,“交战中刀剑无眼,瓦剌人凶残嗜杀,生死都是寻常。”
这话说得在理,可怎么听怎么刺耳,沈妙舟毕竟还念着他的恩情,心里虽然生了气,却也只能尽力克制着,硬梆梆地道:“多谢沈大哥好意,但我必是要去的。”
话一出口,空气像是安静了一瞬。沈还抬起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
那神色透着说不出的熟悉,沈妙舟心头急跳,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还调开了视线,淡淡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也不便阻拦,只不过还请先结了诊金。”
沈妙舟一愣:“……诊金?”
“正是。战事吃紧,城中草药金贵,姑娘治伤时用了不少血竭三七,尽是上好的药材。”
沈妙舟顿时窘住。
她这回从庆阳出来时本就没带多少银钱,还全都扔在了客栈里,一路上又是做的男子打扮,身上连能用来抵债的金银钗环都没有。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问:“……多,多少钱?”
沈还道:“十七两六钱。”
听到这个数额,沈妙舟脸色唰地涨红,耳尖阵阵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
好在沈还适时开口解了围,“若是银钱不够,待你伤愈后做帮工,亦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还的声音明明还是那样沙哑粗粝,语调平平不见起伏,可她听着,竟像是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妙舟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态度客气冷淡,伤痕狰狞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笑意。
沈妙舟抿了抿唇,终究是理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且应下,暗暗盘算着等寻个机会,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见她安分下来,不再挣着要下榻,沈还也不再多留,垂眸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沈还”甫一转过回廊,青松便匆匆迎过来,将手中的白瓷瓶递上前去:“主子,城中缇骑按您吩咐,新送来的伤药,里头用的尽是最好的药材,药性温和得紧,您瞧瞧可还成?”
卫凛接过瓷瓶,拔掉布塞,放到鼻间轻嗅了嗅,确认果真没放烈性的药材,略一颔首,吩咐道:“让他们照这个方子再去配一些,若是能寻到祛疤的良药,不计银钱,一并买下送来。”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卫凛收起瓷瓶,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遥望向沈妙舟所住的那间屋舍。
三日前,他带人昼夜疾驰终于赶到兴德,看见的却是她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感受。
他腿软了。
他是阴司鬼蜮里的杀人刀,手上人命数不胜数,沾过的血不知凡几,无数次游离于生死一线,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腿软。
满心的惊怒戾气随即如潮水般磅礴奔涌,呼啸着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半点都不敢想,她若是出了事,他又该当如何。
万幸,她还活着。
可是,这傻姑娘,还回来做什么?
听她的意思,竟是要去寻他么?
若他猜的不错,她那样聪慧又心软,想来多半是隐约猜到了他和萧旭的异样,心生不安,所以要来与他求证。
傻般般。
无论如何,既已下定了决心,她这样清白干净的姑娘,断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卫凛垂下眼,喉结微滚了滚,转身离开。
屋内,沈妙舟独自一人,闷闷坐在榻上,心中念头纷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莫名地,她隐隐感觉有道目光自窗外凝望过来,心头忽地一跳,忙推开榻边的支摘窗,向院中看去。
廊柱下空无一人,淡淡的轻风掠过,唯见日影斑驳。
第58章 坦诚
许是因为心里压着事, 又惦记大同的战况,隔日沈妙舟竟又发起热来,昏昏沉沉地, 只觉头痛得要裂开,身上时冷时热, 仿佛要蜷缩起来才能好受一些。
医馆里的仆妇来送晚膳,她没有力气睁眼,浑身像被一块大石紧紧压住, 沉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只勉强哼唧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仆妇发觉不妙,近前一瞧,就见她已烧得脸颊通红, 呼吸滚烫急促。
仆妇早前便得过吩咐, 见状半分不敢耽搁,招呼来一个药童去叫坐馆郎中,自己则急忙去寻卫凛。
卫凛就在后堂, 正半敞着衣襟坐在榻上, 由青松替他换药, 发乌的血迹干涸在细布上,稍一用力, 牵扯得伤处又渗出些血来。
他身上的伤虽已养好了大半,可这一路奔袭厮杀,心神牵扯,如今又有些反复。
听闻仆妇禀报, 卫凛神色一变,药还不曾换完, 拢起衣裳就去了。
仆妇小跑着追在他身后,急着解释:“晌午时候还好好的,下午用的是您给拿来的伤药,眼瞧着创口结了浅痂,也不知怎的,竟还会烧得烫人……”
卫凛步伐更快,将仆妇甩在后头。
他匆匆穿过回廊,赶到沈妙舟的厢房外,郎中刚好从里面退出来。
卫凛看向郎中,“她如何了?”
郎中忙道:“贵人放心,在下方才看过,那位姑娘的伤势并无大碍,发热是因为染了风寒,在下去煎一副汤药来给她服下便是。”
卫凛点点头,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榻上的人正睡得昏沉,整个人紧紧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双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气息咻咻,像只可怜的幼兽。
卫凛沉默着在榻边坐下,伸手轻轻拨开沈妙舟颊边粘着的一缕乱发,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触手滚烫。
他起身,用冷水打湿巾帕,拧到半干,给她敷到额上退热。
郎中很快送来药汤,卫凛从后轻轻托起沈妙舟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用勺子盛了药吹温后,小心地喂她喝下去。
只是那药太苦,沈妙舟咽了两口就不愿再喝,眉头皱起,双唇紧抿,像小孩子闹脾气似的,哼唧着把头扭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