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一怔,而后快速地循着声音追过去,穿过永巷,到了长治殿前的广场,却只看见了御前的周喜。
周喜正要上台阶,一偏头看到宋枕棠,先是叫她身上的这身男装弄得一愣,又惊又喜地迎上来,“公主,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满面堆笑,“殿下是来给陛下请安的?您先到偏殿稍坐,奴婢这就去给您通报。”
宋枕棠却问:“你方才和谁说话?”
周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立刻答道:“是萧琢,萧将军。”
一边说着,还一边朝长治殿旁边的角门指了指,宋枕棠偏头看去,却只看到一抹青色背影,转瞬即逝。
赐婚的事尚未有明旨,宣成帝只同宋枕棠一人提起过,也正是这样,让宋枕棠一直心存幻想,期待着宣成帝会心软反悔。
但此时萧琢的出现一下子戳破了她的幻想,宋枕棠的心口像是被谁捶打了一拳,闷闷得喘不过来气,周喜关切地看着宋枕棠,询问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宋枕棠盯着眼前的长治殿,只犹豫了一瞬,就抬步往里走,周喜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伸手想要阻拦,又不敢真的碰到宋枕棠,急得冷汗都要下来了,这长治殿是什么地方,怎能擅闯?
“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他握着拳头捶了下掌心,不知道要不要叫人将她拦住,又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就在这犹疑间,宋枕棠已经闯了进去,她熟门熟路地直奔偏殿,一推门,却不止宣成帝在。
殿内,宣成帝身着常服坐在上首,身边是正在斟茶的太子宋长翊,下首还有三个穿着官服的大臣,都是二
品以上的近臣。
听到声响,几个人齐齐朝门口看去,未料是宋枕棠,皆是一怔。
周喜慢一步进来,看到这个场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喏喏请罪。
宣成帝皱眉斥道:“还不把公主带出去?”
“是……”周喜爬起来想去拉宋枕棠,却被她甩开。
宋枕棠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直直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整个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几个朝臣飞一般跳起来,不敢受公主的礼,宋长翊愣了一瞬把手里东西放下,起身就要扶她起来。
宋枕棠不起,通红着眼眶看向宣成帝,“父皇,我不想嫁给萧琢。”
宋长翊就站在宋枕棠的身边,闻言一愣,看向端坐不动的宣成帝。三个朝臣乍然参与进皇帝家事,面面相觑想要告退。
宣成帝谁也不看,只皱眉看向周喜,语气愠怒道:“周喜,还不把公主带走?”
这下,周喜也顾不得宋枕棠的身份了,走到她面前,带着几分强硬地请她离开。
宋枕棠没听见似的,执拗地跪在地上,但宣成帝没有再看她。
眼底的希望一点点破碎,宋长翊看着她这个样子,轻叹着把她扶起来,温热的手掌扣在她肩上拍了拍,低声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明华宫,皇兄晚上再去看你。”
说完,他给周喜递了个眼神。
本来眼泪只是含在眼眶,忍着没有哭,这会儿听到兄长的安慰,宋枕棠忽然就有些忍不住了,卷翘的长睫一眨落下一串眼泪。
她不愿意叫人看见自己这幅模样,又期盼地看了一眼宣成帝,依旧没有回应,她心口一揪,满眼失望地退了出去。
周喜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殿下,可要奴婢给您传轿撵?”
宋枕棠没听见似的,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角门,迟滞地摇了摇头,自己走回了明华宫。
周喜不放心地叫人去明华宫报信,紫苏拿着披风早早迎出来。她跟在宋枕棠身边多年,还未见过她这幅模样,担心地问:“殿下,您没事吧?”
宋枕棠不答,一路沉默,回宫后立刻把自己关进寝殿,小动物似的蜷缩在床尾。
与萧琢的婚事让她心烦,但父皇的态度让她心凉。
她不明白父皇为何会变成这样。
日薄西山,染着金红的余晖洒在华丽的宫殿内,宋枕棠抱膝靠着床栏,却无暇欣赏日落的美景。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寂静,紫苏的声音响起,“殿下,方才太子殿下差人来送了些糕点,还让奴婢告诉您,太子殿下过会儿就来看您。”
一直沉默的宋枕棠终于有了点反应,好在太子皇兄还是站在她这边的,或许皇兄会有办法。
可她还是失望了。
太子没能来,因为宣成帝直接下令让宋枕棠禁足,不许进不许出,连皇后出面都没用。
宋枕棠在明华宫里被关了三天,直到第四天,紧闭的宫门才终于被人推开。
宋枕棠彼时正倚在榻上出神,听到动静以为是宋长翊来看她了,踩着鞋子跑出去,见到的却是捧着圣旨的周喜。
宋枕棠愣了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周喜已经展开圣旨,“昭阳公主接旨——”
拖长的尾音如尖锐的匕首戳进宋枕棠的心肺,她俯身跪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自欺欺人地想要捂住耳朵,周喜却偏要和她作对似的,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
“……萧琢晋一品昌平侯,尚昭阳公主,择日成婚——”
与萧琢成婚一事,再无转圜余地了。
第03章 大婚
3.
说是择日成婚,实际上宣成帝第二天就选好了婚期,定在八月初六,离现在只剩三个多月了。
这样的安排对于一般人家都算短的,何况宋枕棠这个金枝玉叶。
赐婚的旨意晓谕天下后,京中人皆是震惊不已,纷纷猜测昭阳公主是不是失宠了。
可兴善坊逾制的公主府又明晃晃地昭示了宣成帝对女儿的宠爱,帝王心思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外间流言纷纷,却没有半句传进宋枕棠的耳朵。待嫁的这三个月,她再度被禁足了,除了皇后偶尔来看她,再没见过任何人,只听紫苏悄悄议论,赐婚之后,萧琢几乎日日进宫,表情凝重的不像谢恩接旨的,倒像是要退婚的。
宋枕棠并不意外,萧琢原本是藩将,独占西北,手握重兵且天高皇帝远,做什么都自由自在的,怎么会想被一桩莫名的婚事圈在京城。可他越是拒绝,宣成帝就越不会放他离开。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无论萧琢心里怎么想,都只能跪谢这桩婚事。
公主出降,六礼中有四礼都是走个过场,一切都由宣成帝择定安排,需要萧琢做的就只有纳征和亲迎。
七月十四,是纳征下聘的日子,宣成帝早就有命令,让萧琢直接将聘礼抬进公主府。
当日,宋枕棠并未看见萧琢,只看到了一份厚厚的聘礼礼单,以及一双活蹦乱跳的大雁。
奠雁礼自古有之,但是传到如今,早已不时兴送活雁了,基本都是以雁型雕刻或摆件替代,既贵重好看,又斯文雅致。
谁曾想萧琢竟然会送一双活雁来,听说还是他亲自猎的。
一双未驯化的野雁,连笼子都没装,只用红绳捆了爪子就送来了,驯鸟房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替萧琢奉上。怕伤到公主,手下不自觉多使了几分力。
一声哀鸣,尖喙咬在小太监的手臂上,瞬间见了血。
紫苏忙叫人带他下去,回来见宋枕棠脸色不好,担心地问:“您没事吧?”
宋枕棠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脑中却浮现一桩旧事。
她十岁那年,误入过一次宣成帝的宴会,那场宴上请的都是南边回京述职的武将,和那些举止端庄的文臣不同,他们在宴上玩的行酒令都带着血腥气,是用活的野兔禽鸟做靶子,然后比谁射得更准。
血红和哀鸣处处弥漫。
宋枕棠是娇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回去后吓得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宋枕棠盯着聘礼的礼单,心里除了抵触,还有点害怕。听说萧琢十几岁就上战场杀人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将来要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
但时光流逝飞快,转眼入了八月,江南的绣坊给她绣制了两件嫁衣,皆是名贵的月影纱所制,穿在身上如月光覆过。
裴皇后亲自带人送来,看着消瘦了一圈的女儿,到底心疼,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眶。
宋枕棠盯着殷红的嫁衣沉默不语,她一件也不喜欢。
裴皇后如何不知女儿的心思,她叹口气,把宋枕棠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披散的长发,说出口的第一句却不是安慰,而是:“阿棠,别怨你父皇,他也不想这样。”
宋枕棠心口一凉,伏在裴皇后怀里半晌没说话,直到耳边感觉到一丝温热,是裴皇后不舍的眼泪,她才终于点头,懂事地说:“母后放心,我不会让父皇为难的。”
帝后二人少年夫妻,几十年来恩爱如初,一家人虽身处皇家,实在与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这还是宋枕棠第一次用这样疏离的语气同她说话,裴皇后呼吸一窒,不知该说什么,只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晚上,宣成帝终于露了面,他穿着常服驾临明华宫,身后跟着太子宋长翊,和三皇子宋长钰。
宣成帝子息不丰,拢共只有五儿一女,其中有三子一女都是皇后所生,只是长子宋长稷体弱单薄,英年早逝,如今皇后膝下只剩宋长翊、宋枕棠和宋长钰。
三人一向关系要好,从前一家人也常常聚在一起用膳,自从宋枕棠被禁足之后,这竟是第一次聚齐。
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宋枕棠如常地行礼问安,引宣成帝入偏厅落座,周喜带人传膳,摆了一桌子宋枕棠爱吃的菜,宋枕棠起身道谢,氛围更加沉默。
才不过十三岁的宋长钰大气都不敢出,垂在桌下的右手却在偷偷往宋枕棠袖子里塞东西。
用完晚膳,宣成帝没有多留,一杯茶没喝完就命周喜传轿,与皇后携手离开。这样一来,跟着他一起来的宋长翊和宋长钰也不好多留,只能一起告退,明华宫很快又恢复了寥落。仿佛方才的热闹只是浮云一梦。
宋枕棠立在宫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宫道
上,终于红了眼眶。
她展开手里的纸条,是刚刚宋长钰偷偷塞给她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姐,别怕,我和二哥会保护你的。
啪嗒,一滴眼泪打在纸上,险些洇湿了墨。
夕阳余晖被不算明亮的月色取代,晨起阳光破晓,很快到了八月初六,宣成帝为她挑选的成亲之日。
成亲之礼繁重复杂,但大多数礼节都是限制给萧琢的。
按往年的规矩,公主出降之日,驸马自卯时起就要跪候在东边的凤阳门前,听尚仪官宣告今日流程,然后手捧赐婚圣旨等待公主车驾。
宫里年长的女官说,这是为了让驸马认清自己的身份,即便迎娶了公主,也要谨记君臣之别。
为表重视,宋枕棠今日乘坐的舆车是册立皇后时的凤撵,比之原本的公主依仗更加华丽繁复,光是随行的宫女就有二十八人之多,车撵在深长的宫道上缓缓行过,四处都是叩拜和祝贺的声音。
宋枕棠身着正红色的广袖婚服,端坐在凤撵上,隔着轻软的红盖头和车撵两侧的帷幔,她隐约能看到立在车前向她行礼的萧琢的身影,肩宽腿长,身姿挺拔,但具体看不清长相。
对于这位未来的夫君,宋枕棠有些好奇,但并不期待。
车撵停下,紫苏扶着宋枕棠下车,按照规矩,出降的公主和驸马要从凤阳门步行到太庙,祭拜先祖,再到久安殿拜别皇帝。
接下来的路就要两个人一起走了。
有女官上前奉上一段红绸,宋枕棠和萧琢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各自握住红绸的一边,柔软的红绸被迫绷直,又回落,就这样牵扯住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
萧琢的手腕出现在余光里,宋枕棠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却注意到对方好像也在看自己,于是很快又收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