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姝身上已经湿透了,无法再继续参加宴会,幸好斗篷是干的,可以裹着斗篷离开回马车上去。讲究一些的姑娘,出行都会自备一套衣衫以防万一,若弄脏了衣物可以随时更换。所以颜姝带一套备用的衣裙是极正常的。不过,即使换了衣裳,她也不准备继续参加桃花宴了。
刚才她整个人浸入水中,发型已乱,头发也无法快速干透。与其狼狈去人前,还不如打道回府。正巧,她之前也向秦相宜承诺过,不会抢她的桃花树,她人都不在,何来争抢呢。
因为是长公主的宴席,无特殊原因不敢擅自离去,翁荣没法陪颜姝一起离开,便差人先送她回去。颜姝取下腿上石块,带着丫鬟满意离去,给这桃花涧里的人留下一桩奇妙谈资。
浑身湿透的另一个人,恐怕也没有继续宴席的可能了。尚在初春,且山中气温还更低,即使是身体底子强硬的人,也不能穿着一身湿衣裳太久。
奚元钧面色不善,行走如风,一言不发下山去换衣裳,他的一群朋友也跟着拥拥挤挤地一道。这群人,既是因为不能丢下奚元钧不管,更多的,图的是看他的热闹。
他们知道奚元钧脾气硬,看他被摆了一道浑身湿透了高兴不起来,因此也不好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几乎都是装作闲聊,其实说来给他听的。
“那位掉水里的姑娘,可真够有趣的,干嘛还要多此一举往腿上绑石头?”
“大概水性太好,怕浮在水面上没人管吧。”
“有意思。”
“生得不错。”
“也有本事。”
“我们奚世子遇到对头咯。”
“哈哈哈。”
这群人全都看到颜姝往腿上绑石头的事,平日性子散漫嘻嘻哈哈,不喜拘束的人,其实看到这样特别的事,不但不会介意,反倒煞有兴味。
起码对秦少珩来说,他会印象深刻。
他没和其他人一样打趣,而是与奚元钧齐头并进,好心为其介绍:“你认不认识,刚那位姑娘,就是上次品评你作的诗句‘勉强还行’的,她名叫颜姝,打豫州来的。”
奚元钧并未回话。秦少珩以为他不认识颜姝,又道:“看来陆知燕没猜错,颜姑娘果真对你有意啊。我还知道她来京城后两桩有趣的事,你要不要听?”
奚元钧仍是不发一言,秦少珩前行速度未变,然而一不留神,奚元钧又走到他前面去了。秦少珩啧一声,停下脚步,回头向其他人征求认同:“你们看,他又这样,如此不解风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一群公子哥唉声叹气,都恨铁不成钢。
但是,望着奚元钧湿透的背影,秦少珩又很快意识到一丝蹊跷。如若颜姝不往腿上绑石块,奚元钧还会跳下去救她吗?这又不是炎炎夏日,潭水冰冷刺骨,奚元钧这个身份,犯不着因为有人把自己往死路上做作,就冒着风寒的风险下去。
真相到底如何呢?即使作为奚元钧最要好的朋友,秦少珩仍然拿捏不准他的心理。不过他知道,奚元钧此人性子冷沉,但喜欢与洒脱离经的人打交道,不然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起十多年。
兴许,像颜姝这样奇怪而独特的姑娘,刚好能对上他的胃口,也未可知呢?
秦少珩有怀疑,但不能认定。他想着,要是奚元钧觉得人家惹人烦,他倒不会,颜姝这姑娘似乎还挺有趣的。
很快到了晌午的桃花宴,除了因为落水湿了身不得不离席的二人,其余宾客皆按例入座,在接连三座宽广长阔的座轩中,于长形条案两侧依次并排为席。
人太多的宴席这样安排是最好的,既不拥挤,又方便宾客交谈。
这其中,有几处相熟的人群,都低声在絮着刚才在山涧旁看到的意外。外人并不知道绑石头的事,也没见到颜姝落水的始末,唯一知道的,就是晋国公府奚世子今日救了一名落水的姑娘。
听起来只是一件小事,京中每年都会发生不少类似的事,但涉及人物是奚世子,这就耐人寻味了。
外人不知道奚元钧为什么要救人,但既然他做了这件事,就说明是有内情的。许多人都知道奚元钧大好的身份大好的前程,却从未属意过谁。因此一旦发生这样的事,就让人忍不住猜想,莫非他看中落水的姑娘了?
这个真是一件喜闻乐道的大事。听说了的人纷纷好奇,故事也这样传了出去。甚至还有人添油加醋,夸大事实,传出奚元钧对人一见钟情的谣言。
这消息传到秦相宜耳朵里时,宴席都已经结束了。她如愿以偿得到了长公主赠予的桃花树,心满意足。再一望,满场看不到那张面孔,翁家六姑娘身边也没有,秦相宜生疑,莫非颜姝为了守信,连宴席都没来?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脑海浮现颜姝的面容,既可恨,又……
直到她听闻,颜姝落水被奚元钧所救。原来如此!秦相宜心里萌芽的一点微弱的好感消失殆尽。
陆知燕气了个仰倒,手指发抖,磕磕绊绊半晌,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随后又辱骂不停,说颜姝不要脸、痴心妄想,林林总总能想到的说辞全都骂了个遍。
她们这些在身边的人听了,都没接话。因为陆知燕自己还做过比这更大胆的事都有。只是她不够聪明,想一千做一万,也没能骗到想要的结果。
提前离场的颜姝,正由翁家的马车送回谢府。
此时她拆散了发髻的长长青丝已经半干,戴着斗篷的兜帽,回到翠采轩,径直去到母亲所在的正房。初战告捷,是该向母亲坦白了。
看到女儿衣裳换了,发髻拆散,谢氏大惊失色,一瞬心都空了,以为颜姝受了谁的欺负,一把搂紧怀里,口中喊:“我的儿……”
待她盈盈挂在长睫上的泪要大颗低落时,颜姝扬着笑脸告诉她:“母亲,我今天有大收获。”
她将之前的想法、计划,与今天的情况全部一一道来,听得谢氏面上颜色几经变幻。直到颜姝都说完,谢氏还有几分不敢信,喃喃道:“晋国公府?臻臻,这目标是不是太大了点……”
并非是谢氏觉得如何,她第一个想法,是怕女儿去那样的人家会受委屈。
谢氏的陪房朱妈妈宽慰道:“夫人莫怕,姑娘不是说,今天那世子爷还对她说了句话,依老奴看,男人若无意,是断不会费口舌的。不管他表现得如何,甚至心里还会自己骗自己,但言行是骗不了人的。”
在朱妈妈眼里,她们家姑娘配得上世间任何人,再也没有心地和性格能超出姑娘的人了。没有权势的出身又如何,谁家祖上没有出过农户?皇帝还有三分穷亲戚呢。
朱妈妈这句话,此时在谢氏和颜姝看来,都当作是盲目的偏袒。却没想过,话糙理不糙,这是千锤百炼的人性真理。
待颜姝重新洗过头发烘干,沐浴更衣,喝上一大碗热姜茶,母女两个手牵着手坐回榻上,又敞开心扉聊了许久。
对于颜姝的志向,谢氏虽忧心忡忡,却没阻止她。
身为一个视子如己命的母亲,谢氏最重视的,就是女儿颜姝的婚姻大事。她是享了夫妻同心之福的人,见过不少因为夫妻不睦家宅不宁的例子,因此,不求女儿高嫁荣华富贵,只求夫妻相知相许,琴瑟和鸣。
所以对于颜姝的婚事,谢氏一直多有担忧,害怕没能寻到值得托付一生的婿郎,让女儿受委屈。当颜姝说,夫婿要靠自己争取,谢氏既担忧,又有憧憬。
若能嫁与互生情愫的人,不说远的能好几年,起码女儿出嫁时是称心如意的。只要那奚世子愿意求娶臻臻,想必肯定也是因为动了真心。而臻臻,得偿所愿,必定也欢喜。
想到这里,谢氏劝服了自己:“臻臻,既你想好了,就去做吧。”
颜姝点点头,告诉母亲知道,获得支持,她就没有别的顾及了。下一步该做什么?颜姝已经想好了,她需要朋友们的八方相助。
第23章 谢礼
奚元钧冒着风寒的可能,在初春时节跳进冰寒的潭水中救了她,颜姝若不赠以回礼谢之,似乎不妥。
她准备亲手做一枚香囊,配上一副特别的香料,再备以厚礼,诚意十足地送到奚元钧手中。可她不知道奚元钧的行踪和位置,不知道去哪里送,就得寻求帮助。
结果,当日下午,桃花涧之行结束后,翁荣就带着柳姑娘来谢府寻颜姝。
颜姝扫榻相迎,乐得眉开眼笑。
远远的,还没走至面对面,就听见柳姑娘娇笑两声:“好你个颜姝,真是好本事!”说完之后又止不住笑。
颜姝又加快脚步,裙边飘扬,迎到两人面前,一只手握住一个,讨巧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明昭。”
之前翁荣和柳姑娘都给颜姝送了请帖,颜姝接了翁荣的,和柳姑娘道了谢又表示了歉意。柳姑娘并未在意,颜姝这边有人,她当日便和其她朋友玩去了。碰巧宴席之前又没见到彼此,所以错过了颜姝的大事。
后来柳姑娘从别人嘴里听说,听对方绘声绘色地说起奚元钧为一名女子破例,不提姓名,但柳姑娘当即就知道,一定是颜姝。
她有莫名的直觉,这事也只有颜姝有法子能办到。随后柳姑娘才发现,颜姝的确不在场,她便找到了翁荣,提出要一起来颜姝家里寻她。
颜姝将人迎进她的内室,不断发号施令,让人盛各式东西上来,她屋子里伺候的人忙得进进出出,端茶端点心,都捡最好的呈上来。
柳姑娘看到颜姝的茶具,开片冰裂纹粉青釉的汝窑葵口杯,内盛着过了两道水的玉叶长清,入口清甜留颊。她赞叹道:“臻臻这里好东西真不少,你这茶,吃了我还想吃怎么办?”
“那你天天来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颜姝又亲手端来香盒,往鎏金竹节宝莲灯里添上“梅酥落雪”的香粉,让室内暗浮这款清甜冷冽的梅花香。
喜爱奢靡的颜姝,闺阁中的生活俱是挑不出一丝怠慢的极致享受。尤其友人来寻她,自然从粗到细,一应拿出最好的来款待。
柳明昭将她屋内细细看了一圈,发觉她这里要说是勋贵家中嫡女的闺房,也不差了。听颜姝说有不少好东西都是翁荣送的,她更暗暗点头。
颜姝和翁荣身份差距如此大,能让翁荣对她如此贴心,既是翁荣好,也是她自己的本事。诗经典籍好学,唯做人难学。
将待客的规矩一一都处置好了,颜姝牵着正观赏内饰布置的柳姑娘坐下,又让连翘去请郑云淑过来。还没坐稳,柳姑娘就开口盘问颜姝,上午落水被救详细的来龙去脉。
柳明昭没有跟翁荣打听,她想听颜姝亲口说,想听得仔仔细细的。
两人坐在一处,一个讲,一个边听边问,柳明昭像听戏曲似的,时不时拍手叫好,笑语连连。
能看出来,她是实心地想要一个像颜姝这样,能撬得动奚元钧的存在。好替她出一出被三公主压制的恶气。只听她只言片语地讲过,三公主为人娇蛮,常常占着身份对柳明昭颐指气使,令她憋屈。
颜姝讲完落水的事,向朋友们公布她下一步计划,也提出需要人帮忙的事。
柳姑娘一口应下来:“都交给我,想法设法也帮你。”她乐见其成,不过话锋一转又问,“可是,做香囊,能行吗?”
每年乞巧节时送香囊的,那可比落水的多多了。香囊是好,轻巧精致,可随身携带,睹物思人。不过,柳姑娘担心送过去奚元钧恐怕不会收。可要让她来说,她也不知道送什么东西才能 让他收下。
颜姝神秘一笑:“香囊只是个寻常的物件,重要的是,我会在上面绣花。并且,我也没想过要让奚元钧收下,只要他能看到即可。”
根据以往大家对奚元钧的形容,颜姝能猜到,不论她准备什么样的谢礼,按照奚元钧那人的脾性,都不会被当作一回事。恐怕他一看到她出现,都会后悔那天出手管了她,导致沾上她这个阴魂不散的麻烦。
但能因此放弃吗?不行,颜姝非得迎难而上。既然无法求到好感,那么就求一出难忘。能记得她,才能像这茶碗里的茶和水一样,逐渐蔓延、浸透、交融,越来越分不开。如果不用热水泡一泡,茶和水始终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不过,香囊上到底要绣什么才能让奚元钧印象深刻,颜姝只有一个模糊的雏形,还未定下具体的内容。吃罢晚膳,送走她的客人后,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抽出嫩叶的短柄箭竹,于脑海中不断勾勒一个又一个图案。
想要让奚元钧印象深刻,只在绣花造型上下功夫还不够,颜姝想,能不能把“报恩”和“落水被救”以及姑娘家们常用的,用来送给情郎暗指相思的图案相结合呢?
她这个香囊,一定要足够有趣才行。
赠人香囊小小一只,有心之人却能在上面大做文章。香囊的布面上,能绣花卉草木、鸟兽山水、祥纹,如果是送男子的,姑娘们一般会往布面上绣鸳鸯戏水、比翼双飞,桃花、合欢之类。
颜姝还记得两人在水中,奚元钧将她捞上来时那简陋的姿势,和绝不多碰她一毫的克制。如此干脆利落的救人,不给任何误解滋生的机会。颜姝回忆起来,设想自己是奚元钧,在那样无奈的时刻,他的心思,肯定是不想被缠上,所以才处处提防。
因此,她或许可以拿这只有两人知道的事来调侃,让他想忘掉的时刻又摆在眼前。
拿定注意后,颜姝坐回桌案前,拿出纸笔来描绣花样子。她要绣一出鸳鸯戏水,又不仅仅是寻常的鸳鸯戏水。
桑荷在一旁帮她磨墨添水,看到有一只鸟被颜姝画得,像是在吊炉里挂着熏烤的烤鸭。她奇道:“姑娘,这是什么形态?”
颜姝给这只鸳鸯勾勒一对半张的翅膀,再在鸳鸯呈悬挂的长颈上,描出另一只鸳鸯的鸟喙。她给这幅图取了个特别的名字:“桑荷,你看,这叫‘鸳鸯落水’。”
桑荷一愣,旋即笑出了声。
好一出鸳鸯落水,原来这只像是吊烤鸭的鸳鸯,代指的是她们姑娘,另一只半边身子停在水上,只有头伸到水里衔住另一只的,是营救颜姝的奚世子。
只见过双双浮于水面上,或齐头并进,或交颈相缠的鸳鸯,哪里见过这等荒谬情形的?桑荷盯着看姑娘描出两只奇怪的鸳鸯后,又补上水面波纹、岸上树梢,丰富图案。
末了,颜姝还在落水那只鸳鸯的喙上,加了一朵精致的百合花。
桑荷眼睛亮了亮,姑娘真是好玲珑的心思!百合意喻百年好合,是象征恩爱的花朵,又有作感谢用。这一箭双雕的手法,模棱两可的意味,引得人深思。
直白的平铺直叙是最无趣的,她们姑娘,把一副最寻常易得的图,联系上今日落水被救的事,化成一幅类比两人又生动有趣的图画。这要给奚世子看到,岂不是又狠狠地刺激他一回?
桑荷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姑娘把这香囊送给奚世子时,奚世子的反应是如何的。但凡他不讨厌姑娘,应当都会被这特别的香囊给吸引吧?
那头,颜姝已经把整幅小图都画好了。她拿走螺钿紫檀镇纸,夹起纸张吹干墨迹,细细欣赏一番,越看越满意。
君子八雅中,颜姝最擅长的便是作画,她自幼习画,研习花样子,自己创造首饰图案,画这些一小片图案那是手到拈来。她的画生动得活灵活现。因此,三分有趣的想法,在她的笔下会涨成六分的成效。
颜姝很满意这幅“鸳鸯落水”图,吩咐桑荷与清露,把她全部的布匹、绣线、玉线,还有小的各式金银玉器宝石的吊坠都拿出来。颜姝是个精益求精的人,既然要做香囊,就得做到最好。势必不能败了她豫州第一心灵手巧的声誉。
当然,这个称号是颜家内部为她颁封的。
颜姝记得,上回花朝节夜市看到奚元钧穿着,也是深色暗色的衣裳,今日他穿的墨灰近黑,上一回是鸦青色。他身穿深色衣裳居多,那么她做香囊可以选取水青或是月白这样素净的浅色。